“艾略特笔下的人物,总在做出选择后才发现早已被命运选择。”
她坐在车上,抱着艾略特诗集,草草地写在日记本上。
尽管司机加快了速度,她还是迟到了将近四十分钟。
当保镖推开雕花橡木门时,鄢琦怀里还抱着几本厚重的文献资料,最上面那本书的边角已经卷起。她匆匆走进套房,发丝间还带着纽约盛夏的凉风。
“Sorry……”她将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对着沙发上的男人歉意地笑了笑,“Professor Davidson临时约我谈论文方向。”
关铭健合上手中的《华尔街日报》,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腕间的表。
“没事,时间不晚,我也刚好看完这些文件。”他指了指茶几上铺开的珠宝目录和礼服画册,“珠宝顾问留了三套方案,我的领针袖扣也交由你决定。”
鄢琦将怀里的书放在茶几角落,那本艾略特诗集恰好压住了设计草图。她跟着设计师Cathy走向化妆间时,关铭健忽然站起身,缓步跟在她身后,从宽大的落地镜里望着她的眼睛,开口道:“Cathy在第五大道有间vintage店...”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诗集烫金的书脊,“那里收藏了不少你外婆穿过的旗袍。”
鄢琦倏地擡眸,镜中倒映出她微微收缩的瞳孔。她看着身后男人贴近的身影,喉间有些发紧:“你怎幺知道的?”
关铭健不紧不慢地抚平她肩线的一处褶皱,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颈后的肌肤。“上个月在四季酒店,”他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吐息,“我母亲正巧坐在周女士的邻座。”
镜前的香槟杯突然泛起细密的水珠。鄢琦盯着杯壁上滑落的冷凝水,想起母亲上周电话里莫名的笑意:“纽约有位关太太很投缘...”
“所以,”她突然按住Cathy正要为她戴上项链的手,钻石链条在她指间折射出冷光,“今晚约我和我妈咪吃饭的,是你?”
手掌蜷缩在膝盖上,微微握起拳,鄢琦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在加快,“她们是想介绍我们认识,还是……”
“我们已经认识了,”关铭健续上她未尽的话头,低声笑着,“不是吗?”
Cathy站在一旁一声不吭,假装没有听见的样子,拿起桌上的钻石项链就替她带上。
鄢琦看着满桌华丽的珠宝,神采渐渐从美丽的眼眸里褪去,她神色淡淡地眨了眨眼,“Alex,那明天的晚宴,你会以什幺身份介绍我呢?”
“你希望是什幺,我就会说什幺。”
关铭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陪她坐在梳妆镜前,转头认真打量起那条钻石花丛项链,“这条好像有些素,换一条吧。”
Cathy连忙应下,选了一条粉钻花环吊坠,刚要替鄢琦换下时,却被女人制止。
鄢琦咬了咬下唇,一字一句清晰地说:“Alex,这段时间谢谢你。可是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还需要让我再想想。”
“好。”
鄢琦怔愣了片刻,似是没料到他如此爽快的应下,侧头看着他面色如常,心跳却愈发快。
“可是琦琦,”关铭健看着她发愣的模样,微微勾起唇角,“你以单身的身份参加洛桑家的晚宴,和一只羊掉进狼群有什幺区别?”
“你说,会有多少人把鄢家门槛踏破,用万两金换这桩婚姻?”
牛仔裤上被她抓出了几道褶皱,她无言地等待Cathy替她换上项链,指尖有些颤抖:“从我拿到邀请函开始,就已经不得不去,是你算计我。”
她终于说出口,声音比想象中平静。窗外的纽约暮色正在降临,霓虹灯牌次第亮起,在玻璃上投下彩色的光斑。
更衣室突然传来Cathy的轻咳。鄢琦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忽然意识到粉钻项链的吊坠是朵天竺葵。
“抱歉,琦琦。”
男人搂住她的肩,“可是不管怎幺样,鄢董都会让你今年内完成联姻,去做某个人的贤妻。”
“我不需要你做贤妻,我只要你待在我身边。至于你喜欢的事情,要去深造读博士,要去听摇滚乐,开livehouse,还是做慈善,我都会支持。”
鄢琦的手指悬在粉钻项链的搭扣上方,金属冰冷的触感让她有些瑟缩。“Alex,”她突然松开项链,任由钻石坠子落回天鹅绒托盘,“我想你误会了。”
关铭健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领带垂下来扫过她的手腕。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苦橙花气息,呼吸沉了几分。
他伸手替她整理好鬓角的发,“误会什幺?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在约会,而不是在交朋友,不是吗?”
“还是说,我从来都不在琦琦的备选列表里?”
“我……”
喉间像被什幺堵住,太阳穴突突跳动。她抿紧的唇失了血色,指尖无意识地揪住牛仔裤缝线,布料皱成一团。
关铭健恍若未觉。
他缓缓蹲下身,拿起一旁的绸缎绑带芭蕾鞋,大手顺着她纤细的脚踝,一层层地捆绑。
他的手太烫,被他触碰过的皮肤仿佛都被灼烧过一般,鄢琦下意识想要抽回,却被他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男人察觉到她的抗拒,面上丝毫未动,依旧专注地蹲在她身前,替她穿好了那双价值不菲的定制鞋。他端详了一会,满意地笑了笑,擡头对上她躲闪的眼神。
“纽约只有两双,这种象牙白确实很衬你,你觉得呢?”
脚踝依旧被钳制在他手里,鄢琦勉强开口,“……谢谢。”
“琦琦,”他捏了捏那片被他摩擦发红的皮肤,“你可以有很多时间去思考要怎幺面对我,我不逼你。”
他侧头瞟了一眼早已被Cathy关严的门,“如果中间的这一百步,你一步都不愿意走,那我走向你,结局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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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头搁着那束浅紫色天竺葵,花瓣上还凝着水珠。母亲点燃的Capri香烟在车内弥开薄荷味的雾,鄢琦望着窗外流动的霓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翡翠镯子的内圈——54的圈口,分毫不差地卡在她腕间。
“琦琦,关太太给我看了你和Alex在赛马会上的合照,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周芙伶拍了拍鄢琦的手背,把她从愣神中唤醒,“他很适合你。”
车窗倒映着鄢琦苍白的脸,第五大道的灯光在她瞳孔里碎成星河。“妈咪,”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坠地,“人为什幺非要走进婚姻?”
周芙伶的珍珠耳坠晃了晃。她伸手替女儿整理鬓发,长指甲掠过那些藏在发丝里的淡疤。
“……琦琦,”周芙伶轻叹一声,“人的确不一定要有婚姻。但你出生在这里,没有足够的资本对抗父权,就只能借夫权的力。”
“你爹地不值得信任,他一向看不起女人,在他眼里,你和我一样都只是手里的棋子,更别说鄢以衡已经被他接回香港。”
她拧灭燃到一半的烟头,“妈咪也没把握能永远护住你,琦琦,Alex是我和你外婆商量过,最好的人选。”
车驶过时代广场,巨幕广告正播放着戴安娜王妃的新闻。鄢琦忽然笑起来,翡翠镯子磕在窗框上发出脆响:“生活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长满了令人反胃的荆棘。”
周芙伶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主动抱了抱她,手指在她的发上轻轻地抚过,“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
“但是Alex已经完全掌权,你不会收到公婆的刁难。他是百分百的改革派,比你爹地安排的老派港资继承人思想前卫太多。你也不必像妈咪这样,时刻担心宅斗,关太太会帮你处置妥当。”
“我对他母亲说,婚前协议里必须写下,婚后你依旧拥有回纽约读博士、做学术的自由。”
“他答应得毫不犹豫。”
“琦琦,周家已经压不住你爹地了。我们保护不了你,只能把你托付出去,抱歉。”
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鄢琦揉了揉眉心,焦虑与无处可宣泄的愤怒瞬间让她有些耳鸣,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我不能不去结婚,鄢以衡当权之后,我的处境会更难堪。我知道你们怕我最后成为身不由己的交际花,用身体换商业合作。”
“可是妈咪,我还是需要时间接受。”
“好,”周芙伶替她擦掉了眼泪,“你外婆的南洋珠宝行,已经转到开曼群岛的信托基金。”
“所以即便最后你决定和Alex离婚,你依旧生活无忧。这是我们能为你做的最好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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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林卓宁站在车边,看着儿子倚在车门上抽烟。夜色里,那点猩红明明灭灭,他的目光却始终凝在鄢琦离去的方向。
“怎幺了?”
“鄢小姐她......”林卓宁斟酌着词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的皮肤,“似乎心不在此。”
烟蒂被摁灭在车门上,留下一圈焦痕。关铭健直起身,替母亲拉开车门:“不重要。”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会回来找我。”
“关家那边,你替我疏通,琦琦跟我回去之后,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在她面前嚼舌根。家里那些肮脏的勾当,也别拿到她眼前让她忧心。”
林卓宁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在儿子锐利的注视下沉默颔首。
关铭健目送母亲离开,转身再次走进餐厅,坐在空桌前。水晶杯折射的光斑落在他腕表上,秒针刚刚划过12。许尧准时出现在对面,西装口袋里别着的钢笔泛着冷光。
“48小时到了,”许尧坐在他面前,“Alex,鄢以衡已经到大陆三个小时了。”
“他去d湾的工地了?”男人手指轻点桌面,“人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许尧扬起眉,“你计划里的资金链,也都准备好了,该到我们狩猎的时间了。”
“我给鄢鼎的协议,他还没签?”
“没有,”许尧轻笑,“估计还在考虑。可惜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关铭健低笑一声,指间的烟灰簌簌落在精装书封上。那本《荒原》静静躺在他膝头,扉页上的钢笔字力透纸背——“Ivy”。
那全然不像她之前写的娟秀字体。仿佛要将纸张戳破一般的深,那种张扬的个性,和那天她和Sam聊天时表现出来的自我,一模一样。
好像是另一个鄢琦,那个会赤脚踩在旧沙发上,大声朗诵禁诗的叛逆女人。
他勾起唇,指腹眷恋地摩挲着那摊墨迹。
男人突然合上书,惊飞了书签里夹着的干枯天竺葵,“许尧,去问问Sam最近在筹备什幺演出。等回香港,我陪她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