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利维

他和赛缪斯站在阿尔特莉亚身后。灯火明灭中,一男一女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这两人没有出声,但空气中弥漫着他们的恐惧。

一位神官捧着一张金质的盘子走到阿尔特莉娜身边,盘子上面放了一把银色的长剑。阿尔特莉娜脱下手套,拿起了这把剑。

“你们违反典仪,在侍奉神的殿宇里宣泄【】。”她对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说,“如果你们能通过神的考验,我承认你们间有纯洁无辜的爱,我赦免你们二人对神的不敬;如果你们没能通过考验——”她把那把剑竖起,剑反射出的寒光落在她的面颊上,“愿你们的罪恶被圣火焚净,你们的灵魂升入神的花园。”

两个骑士走上来,首先按住了那个男的。他们撕掉他的上衣,拉起他的手臂,按住他的肩膀。持剑的贞女缓缓走向这被迫挺起胸膛的男人。她变为倒持这把剑,剑尖垂向地面,另一只手捋过剑身,纯白的光芒霎然亮起,如同剑身的金属在炽烈地燃烧。但是应该没有东西在燃烧,因为阿尔特莉娜的手指还稳稳地放在炽亮的剑身上。

可那男人却颤抖了,扭曲了面目,开始哀求,摇头,在剑贴到他胸膛的皮肤时,爆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喊,响彻整个大堂。男人仿佛正被烧灼,又像在被切开,血像爆炸了般飞溅出来,甚至溅到了他和赛缪斯的衣角上。他看向阿尔特莉娜,从他所在的侧后方也能看到贞女素白的衣裙被鲜血浸满。阿尔特莉娜后退一步。他看见了比剑更宽更长更深的豁口出现在男人的胸口,那是一片阴影笼罩下模糊的血肉,如同书本上魔域的夜空。旁边那个等待受刑的女人全程没有擡头看一眼,浑身颤抖地跪伏在地。他听见她在抑制不住地哭泣。

骑士们松手,尸体倒在地上。他们和阿尔特莉娜走向那个女人。她和她的情人一样,没能通过圣剑的考验。

结束后,阿尔特莉娜转过身,她的正面几乎完全是一片红色了,可那把剑却还锃亮如初,滴血不沾。她走向他和赛缪斯,没有把剑先放回去的意思。

他感觉到了身边赛缪斯的恐惧。

“他们死了,”阿尔特莉娜问,“这是为什幺?”

因为这是神赐的圣剑,它只允许心怀爱的人触碰它,它会带给那些残酷无情的邪恶之人残酷无情的惩罚。那对胆敢在侍奉神的神殿里媾合的男女,他们心中没有爱,只有情欲。

他想,能说的话有很多,可是符合阿尔特莉娜心意的话是什幺呢?哪个是她提问的重点吗?

也许是他想得有点久,阿尔特莉娜看向赛缪斯。于是赛缪斯立刻就回答了她:“因为他们的爱是邪恶的情欲,不是被神承认的纯洁无辜的爱。”

他感到微微气恼。他想:我并不是不会,这是我也能答出来的话。

可他看到阿尔特莉娜微微一笑:“不是。”

不是这样?他困惑。赛缪斯也困惑。他们两个这次是因真正的无知而默默无言。

“邪恶的情欲中也可能有爱,”她说,“几天前,我注意到泽尔达和杰罗姆对视时的眼神,我确信,在那个时刻,他们心中是有足够令他们通过神的考验的爱的。”

他感到更加困惑,无论是阿尔特莉娜的话语,还是身边的赛缪斯更加鲜明的恐惧。

“可是此刻,他们没有通过考验。他们的爱没有了。”他费解地说,“因为他们【】了吗?一旦【】,爱就没有了吗?”

“不,阿奇,”阿尔特莉娜说,“是因为他们被抓住了。”

“因为他们被抓住了?可是,如果他们有爱的话,被抓住也不会死啊?”

“可是一旦没有通过考验,就一定会死。所以他们就开始想:如果当初没有爱过就好了。”

他恍然大悟。因为恐惧,所以后悔,因为后悔,所以更加恐惧。体会了这份爱的脆弱和善变,因此不再坚信它,因此它也就消失了。

“阿奇,当你面对魔王时,你会遭遇比那对心志软弱的罪人所遭遇的还要更深重的恐惧与怀疑,魔王是善于诱劝的,引人堕落的,一旦你开始堕落,你手中的剑会先一步带来你自己的毁灭。”

“我明白了,老师,”他说,“我发誓,我不会堕落,我不会丧失我的信念,我不会让我对这个世界的爱消失。”

“我也发誓,阿奇,”她说,“你不会是独自一个面对你的恐惧和怀疑,你会有许多伙伴,我们会和你一起点燃你的信念,我们会让你一直记得,你为什幺爱这个世界。”

她向他弯下腰,捧起这把剑。浓烈的血味向他靠拢。

“现在,阿奇,”她说,“我允许你碰一碰这把剑。如果你觉得现在还做不到也没关系。”

站在他旁边的赛缪斯倒吸了一口冷气。

刚刚目睹了这把圣剑强大的威力,目睹了它怎样残酷无情地为两个人带来神的惩罚,第一时间,他感到了胆怯,对自己信念的不信任。

他望着阿尔特莉娜。鲜血凝结在她无暇的面孔和银白的发丝上,可血迹不能损害她的温柔和亲切。他想,只要阿尔特莉娜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永远不会堕落犯罪,永远不会心灰意冷,永远不会觉得自己不再爱这个世界。

他向圣剑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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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睛,看到纯白的穹顶。身下是床的感觉,亚麻的床单,还有一张毯子盖在身上。衣服没了。他摸摸自己的脸,伤疤好了,头发短了。身上也干净了,应该是洗过了吧。床头柜上放着一套新衣,地上摆着一双新靴子。

没有人在这个房间,但四面都有魔法的结界。阿尔特莉娜设下的结界,就算是他也得破上一会。

他穿戴整齐,走向房门。房门那里被特意留了一个出口。没锁,也没有附加什幺报警的魔法。他推开门。

一个大堂,白袍的神官来来往往,法阵的光辉四下闪现,中间是一个结界,里面漂浮着一个人,利维,黑色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身体,他本人则闭着眼睛,看起来失去了意识。

“我劝他不要亲自去找你,果然,那东西又压制不住了。”阿尔特莉娜说。

他这才发现阿尔特莉娜坐在这扇门边,只是隐匿了气息,所以他没发现是她。

“那不是我下的诅咒,”他说,“我可以走了吗?”

阿尔特莉娜注视他。

“塔夏是偷偷去找你的,”她说,“没有告诉我,也不知道我派人暗中跟着他。”

所以,该被笑话的是塔夏。他微微提了一下嘴角。

“我本来已经对你不抱任何希望了,”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们,你不愿再为这世界奉献什幺了。”

“我不恨你们,”他柔和地回答,“我该从哪扇门离开这里?”

“你更改了你原本的路线,”她说,“你往圣地这边来了。”

也就是说,她顺手让那些人跟踪了他。这也不奇怪。这是教廷的首席贞女,庇护圣地的圣女,白银的暮歌公主与上一任勇者的女儿,阿尔特莉娜。

“你就又对我有了点希望,”他说,“你还把这希望透露给利维。”他想起利维的惊诧和愤怒,笑了一声。

“勇气,”阿尔特莉娜更正他,“我对前来恳求你的帮助又有了点勇气。”

她站起来,微微擡起头,和他对视。他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利维是在魔王陨落之地受伤的,”她说,“我们需要回到那里,查清那里有什幺。亚基里斯,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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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特莉娜告诉他,不必很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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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倚在窗边,看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人靠近他。塔夏。海妖站在他身边,也倚在窗台上,眺望窗外。

“你还是为了利维回来了。”塔夏说。为什幺你选了利维,而不是我?——塔夏从没明明白白地对他说出过这句话,可每一次海妖提起利维,酸溜溜的语气里都藏着这句话。艾瓦说,这是海妖在引出他的愧疚,用愧疚操纵他。艾瓦把他过去生命中认识的每一个人对待他的方式都解释成一种缓慢的毒害和不动声色的操纵。

不管艾瓦的理论是否成立,现在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已经心硬如铁,不会为任何话语引出愧疚。

他看向塔夏,习惯性地微笑。这还是被阿尔特莉娜训练出来的微笑。

“我为了垂死的利维回来,”他说,“可这里没有一个垂死的利维。”

塔夏看起来严肃,伤心,又对他的回答没表现出一点吃惊和意外。

“如果你袖手旁观,利维会死,”塔夏说,“联盟已经组织过两次对魔域的探查,魔域和魔族风平浪静,什幺阴谋都没查出来——比起是阴谋藏得太深,所有人更愿意相信是真正的风平浪静。贞女已经决定,如果下次调查队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神殿就会停止为利维提供目前这样花费高昂的救护,放任他被诅咒吞噬生命。”

这就是阿尔特莉娜让他不必急着回答的原因,该让他知道的东西还没说完。

“魔王已经永远消失了,”他说,“除了魔王的复活,没有什幺阴谋能让他们回心转意。没有魔王,这个世界也就不再需要被圣剑承认的勇者了。”

他虽然这样说,却暗自在心里想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阿尔特莉娜为什幺要来寻找他,为什幺要“鼓起勇气”来邀请他?

塔夏淡绿色的眼睛哀伤地注视他。海妖没和他想到一起去。海妖问:“这是你执意离开的原因吗,亚基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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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夜里静悄悄地走的。他们派了很多人守卫他,可没料到他在长达三个月的昏迷后,身手能那幺敏捷,施法能那幺自如,甚至,他的敏捷与强大比过去更甚。第一次,他们花了一周找到他,第二次,一个月,第三次,半年。最后那次,阿尔特莉娜、利维、塔夏一齐出现了,他们堵住了他所有的逃路,质问他为什幺离开。在人们流传的故事中,那个场面伤感而温情;实际上,他给他们的只有凝重的沉默。

他最后还是开口了,像艾瓦曾经鼓励过他的那样,对他们说出他真正的想法:他想从此离开,不再做勇者,让亚基里斯从人间消失——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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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塔夏现在说,“这个世界是需要你的,不管有没有魔王。”

别人总是很关心他,对他的想法寻找各种各样的解释。遗憾的是,没有对的。

“塔夏,搞清楚,”他说,“是我抛弃了你们,不是你们抛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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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馅饼塞到嘴里,阿尔特莉娜坐在主座上看着他,不,应该说是专注地观察他,那种专注快令他怀疑,她在观察食物里的毒药什幺时候发作毒死他。

这是一个比喻,世界上没有能毒死他的毒药。

他喝下一杯清水,管他们再要一盘。利维就在这时候大步走进来。作为被圣剑承认的勇者,佩戴圣剑的英雄,阿尔特莉娜也要站起来向利维点头致意。他自然也没有一直坐着的道理。利维见到他的举动,面色一沉。看来这龙已经恢复到可以继续对他发怒了。

“我不需要这个人的怜悯,”利维首先对阿尔特莉娜说,“当我独自一人下山之时,我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现在我已经比我当年预想的多活了十年。请让我立刻出发,让我自己去探查我身上诅咒的真相。”

“先坐下吧,利维,”阿尔特莉娜说,“阿奇还没有给我他的回答。”她首先坐下,接着他也坐下。利维没坐下,一动不动,红得发亮的双瞳瞪着他。

捧着餐盘的人走进来,把热腾腾的馅饼摆到他面前,为他切开。利维看了一眼那盘食物,冷笑一声。

“你已经爱上了做乞丐【】的感觉,是吗?比起挥舞长剑与邪恶战斗,你更喜欢乞讨【】,是吗?”利维说。

他能感到那个为他切馅饼的人动作停顿了一下,偷偷看了他一眼。阿尔特莉娜让这人以及其他侍卫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三人。

“利维乌斯大人,”阿尔特莉娜说,“请收敛你的情绪。”

“贞女总是拿对你的要求来要求我,”利维不理她,仍旧盯着他,“可我做不到——像你一样,翻脸无情,铁石心肠!你是不是觉得【】特别自在,你不用假装去爱【】就完事了?”

“不是。”他说。

“那为什幺?!告诉我为什幺?!”利维发狂般大喊着,“为什幺你梦寐以求的生活是这个?!为什幺你要去【】——而且你还不是第一次了,对吗,你都熟悉怎幺干了——为什幺?!”龙重重地拍桌子,桌上的盘子和水杯都被震得响了一下。

“街上有那幺多【】,”他回答,“他们为了什幺,我就为了什幺。”

“他们是些好吃懒做,自甘堕落,不被神眷宠的人,”利维灼灼地注视他,“你也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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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幺是邪恶?什幺是堕落?魔王艾拉瓦赫什大笑着捏住他劈来的利刃。圣剑在闪耀,魔法在运转。没有邪恶被点燃或砍断。

他震惊,在震惊中头一次看清了魔王的长相——她有怎样的眼睛,怎样的眉毛,怎样的鼻子,怎样的嘴——她是一个看上去和他年纪相当的女性,她的笑意中含着一种友善和喜悦,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至交,阔别多年终于再次见面。

她说:你们神赐下的圣剑告诉你,我不是邪恶堕落的罪人,那幺现在,你还要坚定地杀死我吗,善良的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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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一言不发的贞女。

“阿尔特莉娜,”他微笑着问她,“您觉得呢?我是吗?”

从未变老,从不堕落,始终圣洁,虔诚如一的贞女用她淡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说:“阿奇,原谅利维吧,他一直为你的移情别恋而痛苦。”

利维像被这话锤了一拳似的,后退一步。阿尔特莉娜站起来,走过去,拍拍龙的肩。

“利维乌斯,”她对利维说,“你现在不是你自己,你是圣剑承认的英雄,神选的勇者。说点有用的话。你们两个单独聊一会吧。”

她也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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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迷宫的尽头,幻境破碎后,任由魔王牵起他的手,跟她走进了城堡的大门。除了利维,没有人呼唤他。利维持续地,大声地,不可置信地,怒不可遏地高声叫喊着他的名字——亚基里斯——亚基里斯——

魔王对他说:别回头,亚基里斯,看着我,别回头。

他便没有回头。他看着艾拉瓦赫什漆黑的眼珠,和他一样的颜色,代表罪孽的颜色。阿尔特莉娜曾告诉他说,眼睛的颜色不过只是颜色罢了,代表不了什幺。他所注视的这双黑眼睛和他的一样,清澈,明亮,充满信念。

艾拉瓦赫什吻了他。城堡的大门渐渐关上,他听见了黑龙绝望的吼声,如同正被剜心掏肺,扼断生命。他于是明白魔王是对的,不能回头。因为利维是真的爱他,真的想和他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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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爱过我吗?”利维问。他想,他最喜欢的就是利维这一点:总能把阿尔特莉娜的建议当作耳旁风。他当然爱过利维,可对这大块头的龙,不能太诚实,诚实的话会点燃龙心里的希望。在明知道没有希望的时候,就不要拿希望去折磨他们。

“我唯一爱过的人,你知道是谁。”他说。

黑龙明明已经见过他怎样决然地和魔王走进她的城堡,却还是和当年那一刻一样不可置信。

“【】你还承认你爱她!在她对你做出那一切,对我们做出那一切后,你——”

“是啊,”他平静地回答,“我还是能告诉你,我这一生唯一真正爱过的人只有她,艾拉瓦赫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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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瓦,自从他们间惨烈的决裂后,就用尽所有手段夺走他说话的机会。是因为害怕,他明白,她害怕从他嘴里听见充满仇恨的冷酷宣言——说他已经恨上她,不再爱他。

【】她如愿听不到他说话了,然后恨他不再对她说话。她在肉体上折磨他,在精神上折磨他。【】在检阅俘虏时让他跪在她的王座之侧,【】让他看看,这些绝望的战士们怎样凄惨地死去。

其实,如果她愿意让他说话,愿意听他说话,她就会知道:他不会不再爱她。

她最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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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基里斯,你让我恶心。”利维说。可龙脸上的表情,更多的还是心碎,因为自己赤诚地爱恋着地人不存在了。

多可恶啊,艾瓦的声音在他心里悄悄说,这些人,爱的永远是他们构想出的你,而不是他们眼前的你。

唉,是可恶的。但也不算太可恶。他不是艾瓦,他没有那样强烈的恨意和复仇的心愿。他想说的是:

“我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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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过利维。这个意料之外的人,黑龙,不速之客,在密林中和他们相遇,一上来就要求和他打一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不假装一副面孔,不隐藏自己想法,不敬畏阿尔特莉娜,更不对她言听计从。多有意思啊,这个利维乌斯·蒂塔诺·奥利琉斯。

阿尔特莉娜并不喜欢利维,可还是让他加入他们了。他得知这个消息时非常高兴,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向往着靠近一个阿尔特莉娜之外的人。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奥利琉斯是谁,蒂塔诺是什幺。那时候一切都很简单,都很正确,只要坚定信念,就不会留下遗憾。那时候他爱上了利维,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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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坐在他对面,垂着头,盯着餐桌,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龙终于冷静下来,开始说阿尔特莉娜希望他说的东西:

“我们将进行最后一次对魔域的调查,贞女希望这次调查尽可能彻底,确认真的不会再有难以抵御的邪恶卷土重来。”

龙擡起头,用赤红的眼睛望向他。

“你是曾被魔王迎入宫殿,被她赐予最高的地位,几乎与她分享权柄的人。贞女认为,你能给调查提供非常大的帮助。”利维说到这里,讥诮地笑了一下,“虽然你曾经背叛我们,背叛你自己的信念,被魔王腐化,再也不敢触碰圣剑——可你毕竟做了对的事,你最后还是杀了魔王,毁了魔树——也许你还有——”利维攥起拳头,陷入沉默。

半晌,龙问:“你有吗?”

他想,利维希望他有。

他想,为什幺。

“我很好奇,”他慢慢地说出这些话,“如果那里真的酝酿了什幺邪恶的阴谋,到时候,我又一次背叛了你们,你们要怎幺办?”

仿佛是龙也思考过这件事,利维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那幺勇者亚基里斯和利维乌斯会光荣地死在魔域,他们用他们的牺牲彻底终结一切作祟的邪魔。”

“我明白阿尔特莉娜的想法了,”他说,“魔域并没有什幺阴谋,你的诅咒是神殿的阴谋,阿尔特莉娜希望借这个机会让你和我都在魔域正当地死去。”

利维重新显出激烈的愤怒。龙从不像他那般驯顺地在阿尔特莉娜面前俯首,甚至利维有一点反感她,可作为伙伴和志同道合的指引者,利维尊敬她,并且一直抱有一种顽固的美化。

“当初,你失去知觉和意识,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是贞女排除万难,顶住压力,用昂贵的魔法阵维持你的生命,直到你醒来。现在,为了保住我的生命,她也已经尽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亚基里斯——被魔王引诱,堕落,最终被魔王折辱,让你被圣剑拒绝,让你自己的内心千疮百孔不是阿尔特莉娜的错,是你自己的错!”

他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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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错。

艾瓦的身体倒在地上,她驯养的魔兽甚至没有过来攻击他。虽然她已经把他变成她的奴隶和玩偶,却没有取消她之前的决议,在这些智力有限的大狗们看来,他仍旧是女主人亲封的男主人,是要服从和效忠的对象。

有人觉得,魔王这样折辱过他,他背叛魔王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不是。魔王不仅这样折辱过他,还这样爱过他。毁灭那样一个她,并不是轻而易举,理所当然的事。

他走入魔族的禁地,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东西来阻拦他。因为艾瓦和他分享了她的一切,所有大门都开启,所有机关都沉默。她爱他爱得那幺深,这爱的遗泽在她死后也照拂着他,令他走到那棵巨树前。

那时候,他感到艾瓦仿佛还活着,她的幻影飘绕在他身畔,握着他的手腕,这幽影对他说:不要这样做,你已经杀了我,取得了我全部的权柄,现在,你是新的魔王了,亚基里斯,那些下贱的人构思出的下贱的计划不值得你牺牲性命来完成。

他还是把手放在漆黑的树干上。

他倒在地上,双瞳是一片白色,昭示他的力量过度使用,他的身体濒临崩溃。他体内和体外的伤口都在强烈地痛着。他痛到想要哀嚎,却已经失去了哀嚎的能力。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魔树在金色的火焰中燃烧,他在炽烈的痛苦中煎熬。渐渐地,他失去视力,失去听力,失去触觉,失去位觉。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身体,失去了一切,唯独没有失去痛苦。那一刻,他渴望死去。

可他没有死。

不知过了多久,痛苦终于削减,平息,他漂浮在一片黑暗里,身体的所有感觉渐渐回来了。

可他动不了。

只是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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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告诉过他们——之前没有,已经决定不,因此现在也不会——

他在那三个月没有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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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基里斯,你什幺时候才能明白,”他突然听见利维低声说,“如果你愿意回头看一看,只要你愿意回头看一看,你就能看到我们,看到我……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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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一刻,他是幸福的。他听着四周的声音,听着伙伴们的声音——他于是知道了,他们看到大火后便决定冲过来找他。于是他感到他不后悔,不恐惧。他感到他忘了艾瓦的话,忘了他对他们的失望。他重新想要相信他的伙伴们。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渴望起自己的康复、苏醒,渴望重新和伙伴拥抱。

他相信他们会拥抱他。他相信他们会拥抱他,不是因为知道他杀死了魔王,烧毁了魔树,而是因为他是亚基里斯,他是他们的亚基里斯,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拥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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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吗,利维?”他像梦呓一般轻声张口,“我知道,你恨我,因为勇者是我,不是你。”

嫉恶如仇,刚硬暴躁,从不能忍受一点侮辱的黑龙,没有对他大吼大叫。利维注视他,惶惑,不安,哑言,直到他站起来,直到他不再看他,迈步离开,把龙抛在身后,龙突然惊醒一般,开始急切地讲起来:“是魔王说的,对不对?是那个【】向你灌输的这些,为了离间你和我——亚基里斯,我没有——我从来没有——”

也许,如果利维真的对他说,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缘故恨过他,那幺,他会回过头来看他。

但是利维没有。耿直的龙,不愿意说谎的龙。否认停在他的舌尖,他无法吐出它。

龙吐出的是:“——我真的,希望着你回来……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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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特莉娜站在那里,看上去一直在等候他,等候已久,她冰蓝的眼睛注视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如同老师注视学生,如同母亲注视儿子,如同长姊注视幼弟。

“嘘,”贞女把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在你告诉我你的回答前,先听听我这些话——我要向你道歉。”

他张口,感到嘴唇摩擦过她素白的手套,仍旧是当年的触感。

“为了什幺呢?”

“一切,”阿尔特莉娜说,“你知道的一切,我辜负你的一切,我都向你道歉。”

他盯着阿尔特莉娜开开合合的嘴唇,想到,她在对他含糊其辞。

可是接下来,他听到她说:

“我向你道歉,为我曾动摇,为我曾不相信你,为我曾同意让他们扼杀你的生命——在你昏迷无助的时候。”

她的手指从他的嘴唇移开,抚摸他的面颊。他需要极力控制自己,才能不让自己像以前那样,自发地让头向她的手偏去,更好地感受她的抚摸。

“我向你道歉,为从前我对你的隐瞒,为此刻我对你的怀疑。我竟会不敢相信你,我竟会觉得自己不知道你,我的阿奇——”

她慢慢地靠近他,两只手捧住他的脸。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就算你失去了对我的爱,对你的伙伴们的爱,对整个世界的爱,你仍然勇敢、正直、善良,你仍然是一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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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长到高过她后,他必须要配合她低下头来,才能让她吻到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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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低头。

可是阿尔特莉娜踮起脚……吻了他的嘴唇。

“我向你道歉,阿奇,我让你感到你是独自一人,我让你感到——我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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