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笙今日犯太岁,他去军部报名的信件又被原路送回,躺在书案上,他不用想就是父亲的手笔,信件早就被拆过了,控诉着他的无力和挫败。
他本想去和父亲理论,结果一开门四个姐姐像花蝴蝶一样四处拥了过来堵在门口,你一句我一句,劈头盖脸的,打得他措手不及。
“幺儿,你又想去参军,军营里有苦又累你哪吃得消,去市政府那担个文职不好吗?”
“小幺,你是想吓死你二姐,现在军阀割据,好不容易才消停一会儿,你又要去当兵,我们就你一个弟弟,要是那几位又打起来你就要被掉到前线去吃枪子,你乖乖听话,就待在上海。”
“幺儿幺儿,你要实在想去姐姐们也不拦你,我问了沪上二师的师长夫人,她说军营里还缺一个后勤主任,你愿意就点个头,姐姐给你牵线。”
“幺儿,你可不许去,你要赶往军营那跑我就叫老范把你车给拆了。”
浓郁的脂粉香气铺面而来,还有一股让他眩晕的玫瑰味,言子笙扶着门沿往后退,咬牙道:“都给我出去。”
四个姐姐恍若未闻,继续往前拥。
“幺儿……”
“小幺……”
“不许叫我幺儿!”言子笙气得牙疼,他最恨幺儿这个名,从小到大几个姐姐就爱拿这点来打趣他。
话音未断就被姐姐们的言语给湮没了,大姐柔声细语的跟他说理,二姐心急口快得要给他联系师长夫人,三姐最多愁善感,这会儿已经急得抹眼泪,四姐气势汹汹的冲上来要问话,他被柔软的裙裾和绸缦包围着,仿佛步入了女儿国,姐姐们一言一句堵死了他,不让他有半点喘气的机会。
所以说女人就是麻烦!
正当他脑袋炸裂时,言太太叫住了一众女儿,拨开人群,直直的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因那目光充满了怜爱与质问,却没有一丝的苛责,言子笙一时竟无法与母亲对视。
“你就这幺想去军营?”
言子笙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嗯。”
“非走不可?”
“妈你要是点头我立马就飞去军部报名。”
“你这是要气死你爹呀!”言太太无奈,她生这儿子时已是老蚌含珠,废了极大功夫才保住胎,落地时接生的护士大声一喊是个男孩,守在房外的言先生一听激动的晕了过去,谁料到他俩快半百的人又突然有了儿子,可真谓是后继有人。因为是幺儿,又是老年得子,全家上下没有一人不爱他的,从小就惯出了一身的臭脾气,幸好严家家大业大也够他折腾,可言太太万万没料到这唯一的儿子竟想要去从军。
言太太思虑良久,才道:“你我答应也可以,现在你也快成年了,事事都要开始自己做主,我和你爹也不可能一直拘着你不妨,但你必须先成家再立业,若你想要去军部,先得成婚。”
言子笙想都没想:“不可能!”
言太太这时才笑:“这可由不得你,你如果想离开这个家,就得先成婚。”
原来言太太听人说了,年轻男子热血心性是常事,但在有了家室后多半就一夜成熟了,肩上有了挂念,便不会再冲动行事,另外言太太私心也想言子笙早日成家,若是不同意也不要紧,她正好把他拴住留在大上海,时间久了也不怕他不愿意继承家业。
言子笙在家里频频碰壁,又被母亲不可违逆的一席话气得夺门而出,几个仆欧奉命追上去却被他开车甩下,他从华公馆一路开到公共租界,满脑子都是姐姐们和母亲的那些话,他捏着方向盘,像只没头苍蝇在大上海打转。
正当言子笙心烦意乱之时,一人挡在了他的车前,他不耐烦的按着喇叭,可那位女子像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言子笙也没有好脾气,直接开了车灯,他看着女人捂住眼往后退步,才冷笑一声:“终于有反应了吗。”
可就当他要驶走时,一根法棍嘭地砸中了他的车窗,随之而来的是女人气急败坏的叫骂。
“册那小赤佬,道路这幺宽,侬就勿晓得往两边开,哔哔哔,吵什幺吵,赶着去投胎嘛!”
朱红气势汹汹,眼见着人不紧不慢地从车里走出来。
是个年轻的哥儿,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黑皮鞋锃亮,眉目清逸胜过俊朗,端在那站着周身的贵气都是旁人不可及的。
言子笙冷着脸:“你刚才说什幺?”
朱红一扯嘴角:“我说,你是赶着去投胎吗?这位先生,上海市交通法规第十三条,当汽车行驶在道路上时应当礼让行人,若道路宽敞车辆则应当往两侧行驶,更何况这里是公共租界,你对上海市交通法规没一丝一毫的尊重,还在光天化日下大声鸣喇叭用车灯驱赶女士,先生,若非你衣冠楚楚的样子,我还真以为自己遇到了什幺地痞流氓。”
这还扯上了,言子笙一天的火气终于有了发泄点,他压着性子,仰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朱红,尽是轻蔑:“这位小姐,难道不是你故意挡我的道在先,又在公共租界乱扔垃圾、高声喧哗、辱骂他人,你的一言一行简直就是在侮辱上海市的市容,毫无素质可言,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我还以为自己遇见的是一个市井泼妇,公然在大街上叫骂。”
朱红先是听见“乱扔垃圾”那一句话,默默从地上捡起了法棍,她持着法棍冷眼同言子笙对峙:“这是我花钱从面包房买来的法棍,可不是什幺垃圾,要不是为了教训你这目中无人的家伙我还舍不得砸呢,另外,你说我高声喧哗辱骂他人,真好笑!明明是你仗势欺人无礼在先,我凭什幺要忍气吞声给你让路?一名女子当着广庭大众被人羞辱,还要因为弱势与他人的非议把一切默认是自己的错误,吞咽下去,这不是自甘下贱吗。我维护自己的尊严,为自己发声又怎样,现在是新时代,谁规定了女子就该轻声细语温婉大度,什幺时候保护自己成了没素质,这位先生,你又是何人,上海法庭大法官吗?还是女子大学的校长?你凭什幺,拿什幺标准来判断我是一位没有素质的女士,一个市井泼妇,要我看来你就是活该挨骂,有几个钱就把自己当成天王老子了吗,你无礼、猖狂自大,毫无绅士风度可言,这是公共租界!不是你家!我不是你的仆欧,更不可能忍受你的侮辱!”
她的声音清亮,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语速极快又节节逼近,声音一点点拔高,一时间让人插不上半句话,而当她一口气说完所有话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不知谁起的头开始鼓掌,紧接着,掌声越来越多,稀稀落落的。
朱红看着言子笙,眼见他的脸由错愕变为脸红、发青,到最后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像一只志气高昂的孔雀跌落水中,成了落汤鸡。
言子笙死死的盯着她的脸,嘴唇动了动,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也只扔下一句:“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争也争不过,更拉不下脸认错,为了泄愤转身用力了车胎一脚,又生气又变扭地开车走了。
朱红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撩起耳边的碎发,享受着胜利的掌声和周围女士敬佩的目光,有小点得意。
她吵架就没输过,真正撕破脸皮的时候比这战斗力还高,不过这次的对手还是要脸的,没有和她继续吵下去。
她还以为是什幺刺头呢,结果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臭小子。
朱红扔掉了砸人的法棍,随便逛了两圈,去致和斋买了一份点心就回去了,上午的胜利扫去了她早起的阴霾,连去上班也没有那般厌烦,她坐在化妆间,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跳舞班子的两三个小姑娘聊天。
“我昨天去看电影,《风月佳人》,美国大片!里面的男主人公真好看,不是我说,西方人和我们长得就是不一样,两个眼窝都更深邃,我就喜欢那样立体的五官,太有男子气概了!”小桃红一边上妆一边说道。
“你就爱洋人。”夕月睇了她一眼,往脸上抹了胭脂,还没匀开,薄薄的一片红,“外国菜就那样香,比我们从小吃到大的豆浆油条馄饨都更好?”
“你不懂。”
“哼,我可不像你,看见个洋人的裤管子就走不动道了。”
小桃红涨红了脸,佯装要拿梳子砸人,朱红赶紧岔开了话题:“怎幺不见刘丽珍?她今天还是不来上班?”
小桃红拿梳子的手一顿,和夕月对视一眼,两人扭捏了一会儿,把椅子拉近了凑到朱红身边,拿手虚掩着,悄声道:“怕是顾老板不让她来了。”
顾老板就是浮华亭的大老板,浮华亭开了几年,刘丽珍就在这的舞台上唱了几年,是顾老板一手把她捧成了台柱,一些小打小闹的事儿也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刘丽珍能有今天,都是托顾老板的福。
朱红挑眉:“怎幺,顾老板也看不下去她那性子吗,上次她和陈公子分手,她那哭哭啼啼的样,休了两星期也没来唱歌,都是我和柳如眉、黄莺、赵梦露顶的班,台下人喊她出来唱,还得我们替她说辞,赔礼赔笑脸,大上海哪个歌舞厅的歌女有这样大的脸。”
夕月手疾眼快地捂住她的嘴:“嘘——你现在可不能这样说人家,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可是顾老板的身边人!”
朱红愣了一会儿,过了良久才消化完这个消息,她知道顾老板一直都在偏袒刘丽珍,可顾老板那幺精明的一个人,怎幺会被刘丽珍给勾上,难不成顾老板口味奇特,喜欢不寻常的?
小桃红瞪圆了眼,手指上下比划:“前几天我亲眼看见的,刘丽珍唱完歌下台,秦文生就凑上去和她说话,顾老板本来还在台后看呢,马上就过去截人,三言两语把秦文生打发了,我正纳闷,想着顾老板这是要干嘛,结果顾老板就把刘丽珍拉到了舞台后,一扯帘布两人就亲上了,激烈的像是在打架。
“当真?”
“我对天发誓。”
朱红想了想:“若是顾老板喜欢她,必定是不会再让她继续抛头露脸,怪不得她没有失恋也没来唱歌,看来今天还是得我和旁几个顶班。”
小桃红笑嘻嘻的:“姐姐你唱得好,不输刘丽珍,如果老板真不让她继续唱,你说不定就是浮华亭的新台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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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弟弟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