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距离高考两个月整,四月的晚上,夏濯没有在房间复习,敲响了她的门。

当时她正在绣十字绣,前程似锦绣到似的最后一个顿笔,笔锋回勾收尾。

酒店的工作又要没了,这回不是因为她能力不足,而是客流量小,濒临倒闭。

不过抚养费还是照常在收。

这附近房租极高,赚的多是高SanPeI读家长的钱,房租只交到今年七月。

小濯高考结束就该搬家了,可她又没想好之后该住哪儿。

换了地方,录取通知书怎么寄也是问题。

前几天休息日,之前谈婚论嫁的男友又回来找她,意思是可以不生孩子,不结婚,继续谈恋爱。

她差不多知道男人在想什么。

不久之后她又会被扫地出门。

说不清愿不愿意,注视成年男性脸颊的刹那,脑中闪过纠缠怪诞的熟悉的脸。

于是她又一次同意了。

房东留下的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椭圆形竖着,中间划开一道裂纹,像一只眼睛。

单膝支撑身体,腿根被迫抬起,掌心紧贴镜面。

湿润雾气升腾。

白底黑字的绣布从桌边滑落展开,字体行云流水,模糊视野中,墨色像大片打翻的油漆。

男友难掩恨意,动作粗暴,将她当做发泄欲望与愤怒的容器,最后关头掐着她的后颈猛然压上镜面。

侧脸冰凉贴合。

梳妆台嘎吱嘎吱响,为数不多几件护肤品砸落在地,发出沉闷响声。

“——你活该。”抵在深处释放时,男人恨声说,“夏漪,你活成现在这样,全因为你活该。”

她永远走向错误那边。

她开始不清楚当初选择生子是否错误。

迄今为止,人生中唯一不后悔的事似乎也蒙上模糊的阴影。

她被从头到尾全盘否定。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绣这幅字——夏濯成绩够好了,只要不追求最好,全国前十的学校随他选。

他无论怎样都前程似锦,脚下一片坦荡宏途。

前路未卜、需要祝福的人从来不是他。

“妈。”这时夏濯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我看到你是县里的。”

儿子看起来有些局促。

他和她一样,无法摆脱那天的窃窃私语和如影随形的视线。

她很容易原谅别人,大概她只需要一个台阶,就能自己粉饰太平。

对于她这种人,除非把所有假面撕破,棋盘掀翻,否则哪怕被打骂斥责,过了起初的阶段,仍然会先为对方找理由。

尤其是这个对方是她的儿子。

于是感受到小濯努力想要讨好母亲的求和气息时,前些天的痛苦再度被麻木压下,她又一次下意识在心中为做了错事的人辩解,只是这次对象变成自己的儿子:他青春期,还没成年,不够懂事,最近到了这个阶段,压力太大有心理问题,这很正常。

小濯一直很乖,从来没有叛逆过,可能只是叛逆期到得晚了一点。

他总会长大的。

再等等。再等等总会好的。

他不是心怀不轨的陌生男人。

小濯是她的孩子。

她在自己花钱租的房间,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坐在一起。这没什么不正常的。

她渐渐把自己说服,很快忘了之前的排斥,这才想起刚刚儿子的问题,慢了半拍回答。

“妈妈的小时候?”很少有人会问,她说出口就愣住了,一时半会儿回忆不起来,为难地摇摇头,“怎么突然问这个?时间太久,妈妈都快忘了。”

“…我想听。”夏濯说,“给我讲一讲吧,妈。”

他怎么长得这么快?

夏漪稍一错眼,便发觉余光中的身影比前些天又高大成熟,声音愈发低沉磁性。

记忆中小濯刚刚升上高一、甚至小学毕业、拿着周三的包子兴高采烈回家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可小濯在真正的昨天是怎么样,她却记不清。

这段时间的男孩一天一个样。

她有些恍惚,不清楚是否时间总过得这么快,还是单单在孩子身上拨快了流速。

面前的人完全是个男人了,倾身投下的阴影能笼罩两个她,手臂钳制时她无处可逃。

意识到这一点,她再度感到微微的战栗。

她很快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她开始回忆自己的小时候。

夏漪在乡村长大,父母外出务工,是留守儿童,归爷爷奶奶养。

她从小没见过父母,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加上条件不好,父母从没照过相,因此她连爸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爸是奶奶最大的儿子,下面有两个小姑姑,两个小叔叔。

祖父是个在家种地的农民,祖母则是典型的农村妇女。

两人脾气都不太好,而且不喜欢女孩。

她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到祖母打电话骂她妈肚子不争气——似乎外出务工的时候,她妈又生了一个女儿。

在那之后,父母再也没有回过家。

祖父母不愿意养她,嫌累赘,两人天天在家里吵架,一个说姑娘养了赔钱,一个说好歹是老大第一个孩子,一个又说老大早带媳妇跑了!

他们每天拉锯似的吵。

她从吵架内容中意识到爸妈有了妹妹,大概不打算要她了。

正好那时她该上学,义务教育,村里来人劝说孩子必须上学,可爷爷家离学校每天要走一个半小时山路,离得很远。

他们把这当做理由,干脆利落把她推了出去。

最后结果就是把她轮流放到两个叔叔和姑姑家,让亲戚们帮忙养。

但情况没有变好。

吵架的人从爷爷奶奶变成叔叔姑姑。

每年过年,一大家子人都要为谁来养她,谁出这份钱大吵一架。

好像没人欢迎她。

她那时学习很好,因为不知道除了学习还能做什么,而且当时的老师同学都说考得好了会让家长高兴。

不过到最后家里人也没注意到她成绩还不错。

老家的小县城常年阴雨,回忆中少有白天。

分给她的房间总是背阴返潮,墙壁有霉斑,穹顶点缀灰色的翳。

有时候她和表弟表妹一个房间,他们都比她小,嫌她每天学习开灯打扰他们睡觉,经常跟家长告状。

不过那时候也有对她好的人。

“…有一个…支教老师。”夏漪喃喃回忆,脑中浮现一张年轻含笑的脸,“经常叫我去她家写作业。第一节课她带了好多画材,教我们拿纱布画油画。她教了一年多,回去之后,还给我寄信。我们互相寄了两年信。”

但在她去往高中,那个假期给老师寄去写了有关尹帆的内容、说自己想要辍学的信后,老师再也没有回复过。

当时让她寄宿的叔叔是个赌鬼,每天在楼下茶馆打牌到半夜,过了很久,到了该把烫手山芋丢掉的时间才发现她不见了。

这事是她后来大着肚子回县城,听同样辍学打工的女同学说的。

说家里人以为她被拐卖了,懒得报警添麻烦——省得找回来了,还得花钱养个赔钱货。

就具体时间判断,叔叔等她彻底找不回来才通知家里。

夏漪其实没什么小时候。

她的童年很短,十四岁那年就在那个大房子里被尹帆撕裂了。

大概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她看到一些新闻,内容写满对乡村留守儿童的关怀,言语极度煽情——她那时还忍不住想,怎么就没来关怀一下我呢?

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早就不想了。

“…妈妈没什么可讲的故事。”她想不出这些细枝末节的无聊故事究竟有哪个值得跟孩子说,想了很久,也拣不出一件有意思的。

小濯正是高三,压力很大,她最近看了不少新闻,同城有几个高三孩子跳楼了。

夏漪越发担忧给儿子造成压力,措辞片刻,才轻声说,“都过去了。”

“——妈妈现在很幸福。”

这句话她曾经说过,可这一回似乎没有上次那么笃定,反倒像是自我安慰。

儿子正在怔怔地望着她,视线比起前些日子,执念仿佛更深。

她又有一些战栗,胸口甚至涌动细微的畏惧,然而归根结底,她仍然爱他。

她仍然相信,儿子不会伤害自己。

她最终克服了那股不该对孩子产生的情绪。

那天的最后,夏漪凝望着他,眼眸水光湿润,声气如水温柔:

“妈妈希望…小濯也能幸福。”

夏漪一切的信任、生命的意义、人生的认知,似乎尽数集中在他的身上。

夏漪只有他了。

他死死攥紧掌心的礼物,囚于无比纠缠的困顿,从未如此清楚明白自己的念头对她是一种伤害——然而夏漪自己就没有伤害自己吗?

她又凭什么擅自放弃自己的人生?

她才三十出头,人生甚至没有过半!

——可他甚至难以辨别这些念头究竟是欲壑难填、无法满足自我,妄图说服自己的自私贪婪,还是真心为母亲的人生观感到可悲可怜。

亲子间的孺慕之情早在不知何时掺入伦理倒错的秽乱淤泥。

他长久以注视女人的目光凝视母亲,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可夏漪不是,她还有回转的余地——

指根不慎被尖锐装饰割破,鲜血忽而流出。无论伤口、鲜血还是那枚沾染血红的戒指,这里没有一个东西应该存在于夏漪面前。

他不应该去找夏漪。

倘若他不为满足劣根的欲望。

——倘若他确实想让夏漪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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