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漪很快交到了新的男朋友。

和之前的不一样,这回的男友相当年轻,和她差不多大,都是三十出头,没结过婚。知道她未婚先孕也不介意。

三人第一次见面是寒假。期末考试结束,他考得不错,夏漪特别高兴,说要请他吃顿好的,顺便把男朋友介绍给他。

他们在商场高层的餐厅吃饭,吃日本菜,环境清幽,装修典雅,点评网站说人均188元。

男友问过他的成绩,笑着说自己当时差不多也是这个分数,夸他成绩真好。

然后又问了夏漪的成绩。

“小濯成绩这么好,多少有遗传吧?”男友笑着说,“你上学的时候怎么样?”

他以为夏漪会不高兴,但夏漪也笑了。不是难堪,而是落寞的笑。

“还说什么?都是以前的事了。”

男友惊讶了:“听这意思是还不错?”

之后他听到了以前从未听说的事。

夏漪在老家县城最好的初中上学,三年来蝉联那所初中的第一名。

那地方教育资源很不好,所以她想考到外面,正是因此才考到了市里的高中,假期寄宿在那位亲戚家。

家里没人给她交学费,她就想打工赚点钱。

正是没满十五岁的那个假期遇上了尹帆。

她从小寄人篱下,长得好看,性格迟缓乖顺,瞧着有股不大一样的气质——意思就是很好骗,容易上手——于是尹帆用一套甜言蜜语顺其自然把她带进家里,做了所有该做不该做的事。

后来高中开学,她去上了两个月学。

可县里和市里教育资源差太多了,加上男生那时不停逼她玩一些可怕的花样,她太累了,跟不上,成绩一落千丈,期中考试一下掉成班里倒数。

正好尹帆那时候还在兴头上,就撺掇她别去上学,反正俩人迟早会结婚,在家结结实实按着她玩了几个月。

直到发现她怀孕。

退学、怀孕、被深爱的恋人欺骗丢下,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一切都在那个严冬降临。仿佛对她接受诱惑的惩罚,上天对她降下罪责。

而作为补偿,她获得了一个生命。

与她建立牢不可破的血脉关系,从她的腹中孕育,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能发现两人表情都不太对,夏漪轻声细语,安慰道:“不全是别人的问题。……那些题,我一道都做不出来。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想学了。”

她看向他,眼波更加温柔,说:“小濯是自己聪明努力,成绩才这么好。”

他不应该顶嘴的,但是那时他顶嘴了。

“我不是。”他心里堆着一团火在烧,柴越添越多。

仿佛哪哪都不平,哪哪都像障碍。

他越看对面郎才女貌这一对越不顺眼,“我开学也什么都不会。”

夏漪没想到他突然顶嘴:“…小濯?”

夏濯冷硬地说:“刚学就是做不出题。上课讲的听了也没用,要下课刷题。我一点都不聪明,全都是刷题堆出来的。”

男友的视线在母子间逡巡,随后笑着打圆场:“确实,都是这样的,我们高中课本选的其实不太好。而且高一教得少,一般是高二高三复习的时候才会做题呢。我记得我到二轮复习才一下窜起来……”

之后的一整个饭局,夏漪都失魂落魄。

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表情始终绷着。他不喜欢夏漪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习惯。

她就是挺好的。夏漪就是很好。

他成绩好是遗传夏漪的,聪明也是,努力也是,他的每个优点都和她密不可分。

晚饭后男友与他们不欢而散,夏漪照常牵着他的手回家。路上他一直等夏漪说话,教育自己不礼貌,但直到最后她都一言不发。

洗过澡后,夏漪直接睡下了。

夏濯从她进了浴室就开始慌乱。

他说得没错,但是他确实不礼貌,害夏漪在男友面前难堪了,而且他不该用那种语气对她说话。

他心里还堵着,甚至那团无名火还在烧,可愧疚也顺着火势蔓延。

夏漪越是不理他,表现越包容,这愧疚就越多,越折磨他的良心。

夏漪抱着她的抱枕蜷在角落,发尾湿润黏连。洗发露的味道混着奇异的独特奶香。他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意识到母亲的娇小。

夏濯嗫嚅一会儿,在她睡着之前,坐在床边攥着床单道歉。

“对不起…妈,我错了。”

夏漪一直没有回答他。

室内一片寂静。越寂静他越慌。

“对不起…对不起!妈,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说话,我现在就跟那个叔叔道歉…!”他语无l次,掏手机想给她的男友打电话,手不停在抖,指尖全是汗,胸口揪得厉害。

电话拨出的前一刻,他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

那是一声很轻、很轻的泣音。

夏漪哭了。

……他把夏漪惹哭了。

他想道歉的。

可道歉前夕,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

那天傍晚,小卖部门口,周围指指点点。他站在那对母女面前,女人神色无助,小女孩在哭。

而后是四岁那年,廉价招待所,他被推倒在地。生父在浴室对夏漪施暴,她不住挣扎,拼尽全力甩上门。

画面中两个男人的脸重叠。

他们一模一样。

他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区别?

指腹的汗逐渐干涸。仿佛头顶浇下一盆冷水。他掌心发冷,胸口的火熄灭了。

电话刚好拨通了。

电话那头男人语调意外:“你是…小濯?怎么了吗?”

夏濯说:“对不起。”

他机械地道歉:“今天我态度不好,对不起,叔叔。”

男人先是一愣,无奈地笑了:“没事,小濯,这不是你的错。你说得没错。你妈妈怎么样?”

他说不出话。

男人猜到了:“有些事情,你妈不是不知道。”他温和地说,“你妈很不容易。小濯,她只能那样安慰自己。她那时没有别的路可走。”

因为对于过去的事,是没有“如果”这一说法的。

等他挂断电话,夏漪已经没有再哭了。

她不喜欢哭,觉得这样软弱,而且无济于事。

尤其是在儿子面前。

倘若在男人眼前,还多少能博取一些同情,在儿子眼前,能换来什么?

何况就算对着男人哭,更多的可能仍然不是获得同情,而是激起欲望。

哭泣什么用都没有。

她不想让小濯觉得自己软弱。

“妈妈没有生你的气,小濯。”她埋进枕头和被子,湿凉的脸贴在柔软布料,轻轻地说,“妈妈是觉得…人生真复杂。”

夏濯掌心冰凉,不敢拿自己的手碰她。他怕冻着她,却觉得怎么也得做点什么,于是笨拙扯着被角,用被子把夏漪贴着背裹住了。

有一个刹那,夏漪微不可查地动了。

他觉得她可能想抱一抱他,让他离得近一点,或者握住他的手。

但最后她抱着小女孩的抱枕,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于是手臂停留片刻,只是帮她裹紧了被子。

那晚他很早就躺在床上,关掉了灯。

夏漪晚上失眠,翻来覆去,丢掉抱枕,把被子盖到头顶又扯下,一直到下半夜才睡着。

他也睡不着,心乱如麻,始终听着她的声音。

直到熟悉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才敢睁开眼睛,看看她睡得怎么样。

这晚夏漪是面对他睡的。

她翻来覆去太久,位置早就不在床边,像前一阵子的他一样,卡在了两个单人床的缝隙。

他卡住会把两张床压得分开,难受得立刻离开,夏漪却正好嵌入小小的凹陷,睡得很舒服。

侧躺、蜷缩、低头,只用枕头的一角。夏漪用婴儿的姿势睡觉。

平常很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

夏濯呆呆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发现她脸蛋幼态就是因为双腮圆润,像婴儿。

但也只有腮是圆的,下巴和鼻子都尖尖的。

而且嘴唇很小。

……睫毛好浓。头发也是,乌黑浓密。

微颤呼吸交错。

他抬起手臂,指尖发着抖,终于停留在散乱微凉的发尾。片刻,虚虚上滑,触及了浓密垂下的睫毛。

湿湿的,滑滑的。

可能是他手指粗糙,触感相当柔软。

他着了魔,胸口心跳异常,手掌颤抖不止,呼吸逐渐急促,掌心悬空须臾,倏忽压下,碰到夏漪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忽然这么做。

一切受本能驱使。

他想要离母亲近一点、再近一点。

于是混着怪异的激动、后悔,愧疚、亢奋,竭力放轻力道,以粗糙指腹一点一点描摹起她的五官。

眉毛、眼睛、鼻尖…嘴唇。

好漂亮。好柔软。

他和夏漪五官很像。

最像的是嘴唇,饱满柔软,唇线模糊。

学校洗手台对面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每次站在台上洗手,他都会不自觉凝视自己的嘴唇。

夏漪的味道。均匀的呼吸。伴随胸脯起伏、散发出来的…奶香。冬天了,她嘴唇有点干燥,浅粉色,戳下去触感像薄纸。

气流轻微交错。

直到夏漪微微蹙眉,睡梦中不适地想要摇头——

他心脏剧跳,猛地移开手臂,脸色蓦然苍白。

“…小濯?”

这下动作太大,夏漪真的醒了。半梦半醒地,她又掀开自己的被子,往他那边扯。

“是不是冷?你多盖一层……”

本就睡在两张床的缝隙,这样一动,等到被子终于均分、盖在儿子身上,她几乎是躺在夏濯怀里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提醒她一句的。

但他说的是:“妈,你也多盖一点。”

他扯着被角,借盖被子的名义,手臂伸直收拢,停顿片刻,把睡意朦胧、柔软娇小的母亲拥进了怀里。

夏漪以婴儿的姿势蜷缩。

凉滑长发流泻,墨色漆黑浸染,发梢缠绕指根。像一道锁链。

像是…脐带。

他们被无数有形与无形的线连接。

夏濯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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