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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货车顺着洞口的光穿过漆黑的隧道,山的绿意透过车窗映在她眼睛里。
“容小姐,这边就是雷山了,翻过孜孜岭,另一头就是侗寨。”司机极其不标准的普通话伴着风声进入后座女孩的耳朵里,狭窄闭塞的车内空间里尽是一路以来司机为提神的烟味。
“嗯,麻烦您了。”容杏在一直摇摇荡荡的小货车上睡了几个小时,还没有完全清醒,雾蒙蒙的眼睛死盯着窗外,声音里带着有一些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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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杏回国以后没有回家,在林市的机场寄存了大部分的行李,把衣物极简化,最后背了一个登山包,拎着18寸的行李箱,登上了前往的黔东南凯县的高铁。
到了凯县,容杏又在侗寨支教的志愿者介绍搭上这班顺风车,前往侗寨。
司机王强是当地人,他除了做货运生意以外,还帮当地扶贫志愿者把四面八方的捐赠物质送进山里的贫困寨子。一脸凶相的男人一开口就是黔东南人民特有朴实热情,遇上别人求助,总是能帮则帮,听说有个要去支教学校的小姑娘从高铁站搭车进山,他爽快地点头答应,多绕了大半个市区去高铁站接上了容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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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地俗话,人无三两银,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
昨天正好下雨,雨后水泥路极易打滑,在弯了又弯的盘山公路上,安全翻山越岭更是难上加难。自诩经验十足的“老司机的王师傅”,足足三个小时才翻过山。
归林倦鸟从视线里划过,容杏倒吸一口气,把沁凉的空气吸入鼻腔,快被摇散的大脑微微被唤醒。
她趴在后座椅上,艰难伸手把堆在货物纸箱上的双肩包搬过来,翻到埋在底下的私人手机,长按电源键开机,发现却没电,只能向习惯跑长途的王师傅借充电宝。
“王哥,你有充电宝可以借一下吗。”
王强爽快的应“有”,一只手仗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在副驾驶的包里摸索,最后递给了容杏明显插口边角被撞凹陷下去的充电宝。
容杏迟疑的接过去,还在纠结这个“伤员”,可不可以发挥作用,又听到王强说道:“容小姐,别看我这个充电宝有点烂,但是嘛,它很能用的,我手机还有电,你放心充。”
男人没有理解容杏的为难之处,容杏看着已经牺牲的手机咬咬牙,决定把充电线插上。
这个手机还是十年前,是刚上高中那会儿父母给她的升学礼物,在大多数还在用老年机的高中生那里可以说得上新奇。在出国留学后换了国外的电话卡,又换了新的手机,不过为了方便联系旧友故人,容杏还是选择把手机和电话卡留了下来。
等了一会儿,还带着早已退休的home键的老手机终于亮屏,开机的刹那,本来不灵光的手机差点宕机,信息条如泉涌般喷出。
这个号码家人朋友的居多,扫视信息,无非是父母亲人在埋怨她毫无预告的自作主张,朋友同学在喊她回国后聚会,或者八卦她后续的何去何从。
容杏放弃一一回复,大概扫了扫几十条文字的内容,在红得晃眼的短信气泡里,点开父亲的嘱咐:【回来了,记得回家。】
容杏回来时并没有与父母商量,甚至没有告知。从18岁出国开始,独行便是她的常态。
看见父亲的这句话,容杏沉默良久,回复道:
【好的。一定。】
消息发送出去以后,她就放下了手机,她不打算看其他人的寒暄,叹了一口气,继续对着窗外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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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的光如金片撒在嶙峋的泥石路上,小货车终是艰难的开到了寨子新铺的水泥路上,视线范围里终于有耕作的农田,庄稼发芽没多久,瀑布一般郁郁葱葱地生长在排列整齐的梯田上。
车辆驶入村庄,这时候正是放学的点,三两成群的孩子在路上。
透过毫无隐私作用的车膜,看见了在“福来超市”的雨棚下靠着凉凳后背,双脚张开,嗑瓜子的女孩。
女孩看见车来了,蹦起来,用方言对着货车里的司机喊道:“老强,这儿点。”
在看见的约定好的超市里的女孩还有些迟疑,但是这下子,就笃定了,这个女生是和自己隔着屏幕分享支教生活的支教老师赵小宇。
容杏有些情绪的波动,让嘴角不知觉地勾起来,把头探出去,招手,“小宇大侠?”
两人网友三年,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小宇大侠”是她的ID名。
女孩一小颗,像一个地里没长熟的小白菜,苹果头,亮亮的眼睛在夕阳下像是在发光,小小的但是又无限力量。
“嗯嗯,杏子,终于见面了!你好好看!”赵小宇十分热情地搂住了刚刚下车的容杏的肩膀,然后顺手接过她手上的行李。“我来帮你拿,我们带你去这边的学校。”
赵小宇性格直爽,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停不下来,一路聊着,突然注意到了容杏包上的带着枫红围巾被洗泛白的小熊问道:
“哇,你这玩偶好可爱!这是最近流行款吗?我们这儿还有个义诊的医生也有一个和你很像的!”
走着路容杏注意不是特别集中,听到她的话,把头擡起来,看了一眼那个陪伴自己快十年的熊,点点头,“这个款式前几年挺流行的。”,话说一半,突然想到什幺,问道“我是去小学教书吗?”
“啊?”
赵小宇有些惊讶,脚步顿了片刻,“我记得你是海归的高材生。”她小声嘀咕。
容杏拍拍赵小宇的肩膀,示意边走边说,“嗯,我之前在国外读书,但不是高材生,就是出去水了几年。”
容杏一直都说的是真话,两人网友几年,容杏因为工作性质并没有透露自己太多的信息,只是说自己在国外,小宇就默认了她在国外读书。这倒也没有问题,不过容杏唱歌走红后,半路出家当歌手去了,好在学校宽容,本科的课业也是断断续续的上,花了6年才艰难毕业。
“诶呀这算什幺,可以出国真的很厉害了。”赵小宇笑起来宽慰道,“你英语一定好,我现在25岁了,英语也只会,hello,thank,OK,多的也不会了。我们想请你教初中的孩子英语,本来难度对于你应该不高的,就是……”
说到一半,突然语塞,容杏本来低头看路,感受到她语气突然的变化,看向小苹果头,来之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什幺她都可以接受,她宽慰道:“你说嘛,没事的,我大概心里是有底的。”
赵小宇抿着唇,摇头,“没有什幺,孩子都是好孩子,但是你不要有太大希望哎…”她叹了一口深深的气,“校长和我,包括其他三个的老师学历不高,英语我们都很难教给孩子…如果!”
她突然声音变大,吓容杏了一跳,“你觉得你不想教,我们学校的是9年义务教育的学校,小初一贯制,我可以给你换到小学的,你不要太有压力——孩子们很努力……”
容杏高中时,和学生会来过黔东南这边,在老师的带领下进行过短期的支教,说是支教但是类似于研学。吃住在镇上,还算方便,当时只是觉得很好玩,后来认识赵小宇后知道这里,在来这里之前大概就有了了解。这边的情况,也就是,赵小宇说的报太大希望的所指,她算是也是清楚的。
她又安抚道:“好的,没事,你之前不是和我有说过吗,我来之前就清楚的!”
赵小宇闷闷地摇头,换了个轻快的语气,恢复神采奕奕:“那就提前谢谢你了,你的到来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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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闲话,赵小宇领着容杏穿过寨子,来到教师宿舍。
教师宿舍建在学校旁,盖了两层,地上勉勉强强的铺上了瓷砖,但由于质量问题,看起来灰扑扑的,地上还有泥巴脚印。但是因为雨季的原因很潮湿,墙面的石灰掉了一大半,墙角还有很多盎然的青苔。
视觉冲击有些强大,容杏眯着眼睛打量着这里。
赵小宇看着她的模样有一点紧张,一路走来,她不停的用眼神偷看容杏,她们在网上聊天不觉得,线下见面看起来容杏弱不禁风的,心里凉了一大半。志气昂扬的来了几天又落荒而逃的人太多了,环境困难,很多人都受不了,来几天体验完,热情消散后就以各种理由离开了。
“那个…杏子,你不要嫌弃这里,这里是三年前乡镇府和乡亲们一起筹钱建的,我给你腾空的是有空调的单人间,平时只有你和另外一个老师住在楼上,放心,也是女生, 那个老师他今天去镇上给孩子们买礼物了, 等她回来介绍给你。”
…
“楼上有三间房子,前面的最前面的是厕所和淋浴间,这边之前还是旱厕,现在好多了,可以冲水了。你洗澡的话,最好还是在白天,这里太阳能,有时候不太稳。”
……
边走边介绍,赵小宇越介绍越心虚,随着墙面掉落的墙皮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小。
“嗯,如果你有什幺需要的话,你一定要和我说啊,今年老师的缺口特别大,大家都觉得这里太远了,工资低,不愿意来,有几个孩子今年就要考高中了,不学英语考不过城里的。真的求你了。”
拉开崭新的门锁,垂直爬梯的双层床下床已经铺好崭新的床单和被套, 台式空调外壳有些泛黄, 应该有些年头不像是三年前的, 碎了一半瓷砖的地面,也许是因为有人要住进来特地打扫过,坚强地反着光,看起来还算整洁干净。
既然是精心布置过的,也没有什幺好挑剔的。
赵小宇完全不像网上那样豪迈,话里带着谦卑,容杏听出了赵小宇的局促,抚摸着她的后背,道:“你相信我,我竟然和你说好了,那幺今年暑假之前我是一定不会临阵脱逃的。”
暑期她必须走,那是容杏每年固定发专辑的时间,今年哪怕回国了,也不例外。那时候,正好上完一学期,孩子们会放暑假,不耽误他们,于是她在联系时,就约定好了这个学期来教书,到暑假之前。
尽管很多人都这样说,但是出于多年网友,赵小宇听她这样保证略微下了几分安定剂。
趁着天黑之前,赵小宇帮容杏整理了房间,又下楼取了初中英语教科书还有之前老师留下笔记的教案本桑来,方便容杏备课。
书拿到手上,容杏心头一颤,这个封面用透明胶粘了又补,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的岁月沧桑。她缓慢珍重地翻开书页,教案上那些前任支教老师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笔记。
“这书……很旧了吧?”容杏摩挲书页上凹陷的笔迹,能感受到每一笔都是带着期待和无可奈何的用心。
赵小宇叹了一口气,轻声解释道:“这些笔记是前几任支教老师留下来的。这个——”她指着方而端正的字体,“他的主人,也就是上一任的老师,他在这里待了整整三年,原本是打算继续留下来的,但未婚妻突然逼着他回去,说再不走就分手。他当时走得很遗憾,很为难,他觉得还没有完全教好这些孩子……”
容杏闻声,目光又落回了书本上。这些字迹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沉重感,各样的笔记曾经承载了太多期望与遗憾。
她心底是苍白的广袤,她忽然觉得,自己接下来不论如何,一定要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