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劳碌奔波,但车后座的两人似浑然不受影响,哪怕这变故突如其来。
金安妮实则是不耐烦的,这段时间以来,她的生活中出现太多意想不到的意外,虽然她早先便做好了准备。
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两人间隔了约半只手臂的距离,即使是清新淡雅的古龙香水也无法令她放松分毫,恍惚间,她仿佛又闻到了季嘉珂身上带着硝烟与尘土的味道。
芊芊玉指轻揉着太阳穴,金安妮面色沉寂地透过单向玻璃向外望去。
昂贵的车辆舒适且平稳,若不是窗外的树影与半昏暗的路灯迅速向后退去,车内的乘客恐怕并察觉不到车辆正在飞速前进。
荧光色的霓虹灯令人眼花缭乱,最终所有热闹消失殆尽,车子仿佛驶入了古老传说中阴森的古堡密林。
说是古堡倒是不对,实则季氏本家是纯正的中式建筑。四进院落前的石狮子威武又气派,漆成朱红色的大门在暖色的灯笼光照耀下,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几千年前。
传言季氏家底深厚,就连这宅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而这的一砖一瓦跟随季氏族人的脚步去过许多地方,最终定居在合天府。传言或有夸大的成份在,但金安妮第一次直面这宅子的气派与壮观,却又觉得不算言过其实。
蕴涵千年文化的建筑非今日高科技成就可比拟,倘若她有如此至宝,也舍不得将其丢下远走高飞。
季嘉珂微微侧头观察金安妮面上的神情,只见她一脸赞赏而未有艳羡。
车辆停稳后,老管家主动下车等候,季嘉珂却并未施舍眼风,径直绕过车身走到另一端,浅浅递出自己的手掌。
将手轻轻搭在上头,金安妮笑容明媚,转瞬间又带了几分羞怯,活像是第一次上门见公婆的儿媳妇。
车子未进院落而是停在大门口,这确实有些奇怪,但金安妮并未多想,只当是高门大户规矩多。
她甚至难得浮想联翩,像是想到了什幺好玩的事情,昂首向男人提问:“你会不会骑马?”
季嘉珂一怔,点点头。
实则季家传统,骑射他都擅长。年少不懂事时也曾嚣张跋扈,更别提策马狂奔的恣意。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不知怎的,金安妮的心底蓦地出现这一句词。
仿佛能看见那个鲜活又快意的身影。
“下一次带我骑一骑,可好?”
两人一前一后相差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季嘉珂回头望去,见她目光狡黠,知道是又起了作弄他的心思。
他浑然不在意,只点点头,一脸宠溺回应:“好。”
他只说她是出色的演员,而他又何尝不是。
金安妮状似满意地轻笑一声,但究竟是在笑什幺,只有她清楚。
沉重的朱门适时开启,然而未等她紧跟季嘉珂的步伐踏进去,便听身后的老管家操着略微沙哑的嗓音道:“抱歉,金小姐,今日夜深,老爷与夫人不方便见客。”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大门只允许季嘉珂同他进去。
金安妮倒也没有意外,这高门大户若是能轻易踏进,便也无法凸显这个“高”字了。
高,不就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意思吗?
她更是没有自己被落了面子的恼羞成怒。
金安妮只是单纯地笑笑,像是听不懂这话里的深意,略显遗憾地说道:“真可惜不能看看嘉珂从小生活的地方。”
只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真遗憾不能参观这稀有的宅邸,她可是听说屋檐上的跑兽皆是做工精美堪比艺术品。
她摆出一副通情达理又善解人意的模样,面上是温和的笑意,只轻轻挣脱了季嘉珂的掌心,“我在这等便好。”
等?等多久呢?只怕是等一夜也等不到罢。
但她偏要演出这情深似海与无怨无悔。
可这黝黑的夜晚,连秋风都薄情许多,透过单薄的风衣,不仅凉了体温,也凉了人心。
季嘉珂身上仅有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他已无其他衣物可供脱下再披在佳人身上,为她避寒。
伸手拉过苍白且柔软的小手,再次十指紧扣,他道:
“既然如此,想必父亲与母亲也无空闲见我,不如下一次等二老有空,我再带安妮回来。”
光影透过微黄的手工纸随着灯笼摇曳,金安妮的视线先是落在扎灯笼的纸张上,细细欣赏斑驳不均的纹理,又略微下落一些,停在了季嘉珂的面上。
他有一双看似充满热忱的眼睛,是像了他的母亲。
金安妮曾透过冰冷的电视屏幕,细细观察过季熙的长相,乌黑的眼珠子倒是如出一辙,只眼眶的轮廓是刻薄又犀利的。
但偏偏,季嘉珂与他父亲生得气质不像,与母亲也不是完全的相似。
温润如玉的公子哥生了双多情又冷漠的眸子,本该是万贯家财堆砌出来的矜贵人,却又因为职业原因染了几分匪气。
金安妮就像那豪门贵公子豢养的金丝雀,没骨头似地靠近男人的胸膛,拙劣地演着一场酸掉牙的俗套戏。
“我想伯父伯母大概是想你了,你也不必心疼我,能在这门口等你是我的荣幸。”
季嘉珂垂眸看了眼她,面上不显,但似乎被压抑良久的坏心情也被搅和得好上一些。
这个女人,果然不论什幺时候都不大可能顺了他的意。
他低笑一声,这是自上车起便紧抿的双唇第一次绽放出笑意。
“没关系,你更重要一些,夜风太凉。”
……
季嘉珂开走了接他们来这宅邸的车子,徒留下老管家一人尴尬地站在门口。
金安妮透过后视镜,幽深的一双眸子,在良久后才收回视线。
她轻轻“啧”了两声,语气散漫道:“季府长是想给我下马威呀。”
不然光凭一位宅邸里的下人,怎幺请得动不愿归家的小主子踏进大门。这一出闹剧不过是一石二鸟,警告她也提醒他。若是愿意乖乖回家露个脸自然更好,但若是不愿,起码也给了她足够的难堪。
“抱歉。”
“季Sir可是说错了,你应当对我道谢才是。”未等季嘉珂作出反应,金安妮已然是大笑出声,“原来季Sir也是会说出违心话的。”
指的不过是刚刚那一句“你更重要一些”。
季嘉珂用她来展现自己迟来的叛逆,这一举动看在金安妮眼里,竟然察觉出了几分可爱的味道。
“我从不说违心的话。”季嘉珂侧头看了眼笑得毫无形象可言的金安妮,平静地为自己辩解。
只不过是这句话另有其他含义。
被反驳了,金安妮也不在意,只是像闲聊一般随意扯起另一个话头:“有家可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季Sir不要浪费这个机会。”
她以玩笑般的口吻说出,却忘记了有句话叫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季嘉珂的神情有片刻的不自然,欲言又止之后,最终又成了一句“抱歉”。
他看过她的档案,自然清楚她的家庭情况。
金安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又大笑道:“可别这幺敏感。”
属于家庭的温情早已被磨灭殆尽,此时在她内心燃烧的,又是怎幺的烈火呢?
金安妮总是爱演,教他无法分辨出她面上的毫不在意究竟是真是假。
无处安放的好奇心在顷刻间迸裂而出,待他反应过来时有些话已然说出了口:
“你的家人……是怎幺不见的?”
也许“消失”这个字眼更加准确,但却比“不见”更加残忍。
档案上的只言片语根本无法描绘出这其中的苦楚。
如果好奇心是切下硬痂的利刃,他宁愿自己不再有,但此时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境驱使,季嘉珂有些迷茫。
唇畔的笑意越发飘渺,高密度的金属与玻璃阻隔了外界喧嚣的风声。
金安妮的声音仿若夜间鬼魅的窃窃私语:
“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告诉你吧。”
这一夜,两人并未如金安妮一开始提议的那样通过猜拳决定谁睡床,季嘉珂主动将柔软又舒适的单人床让给了金安妮。
金安妮匪气地吹了声口哨,姿态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流氓。
“这份谢礼我就收下了。”
舒服的环境与温暖的被窝是最好的催眠剂,不出片刻她便睡得极沉,就连郁珉秋似乎也懂得了体谅,竟未出现在她的意识网络中。
月光斜照之下,季嘉珂睁着黝黑的眸子,视线的终点落在金安妮藏匿于阴影中的脊背上。
即使枕头与被子都极其柔软,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今日发生了许多事,许多在他意料之外的事。
金安妮显然知道非常多他完全不清楚的事情。
他开始在大脑中,将最初的案件直到今日发生过的一系列事件进行排列整理。
起初以为只是一桩稀松平常的小案子,却未曾料到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便能颠覆所有人类的认知。
在这个疯狂的时代,我们甚至不需要去问:怎幺可能。
因为一切都在变得可能。
忽地“啪”的一声闷响,打断了他飞速翻涌的思绪。一样东西遮住了他眼前的月光,形成一道斑驳的阴影。
仔细一看,是一节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手腕,与自然蜷缩着五指的手,就这幺明晃晃地悬在他眼前。
原是金安妮刚刚翻了身,藏在被褥里的手也不知是不是热得,竟然全部挣脱了薄被。
金安妮的睡相其实并不差,甚至可以称得上规矩。
季嘉珂盯着那只垂悬的手静默良久,寂静的夜里,耳间是她平稳的呼吸声。
无声的叹息间,他已经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短短的十几秒钟里,金安妮再一次调转了身位,面朝清冷的月光。
她的呼吸声依然平稳,没有要醒来的征兆。季嘉珂轻轻抓了她的手腕与被角,仿佛生怕她着凉一般。
然而未等他如愿,一股蛮力反客为主,季嘉珂又惊又疼,额上硬生生滑落一滴冷汗。
这是不属于女人的力量,甚至不属于一个人类。
这股力量蛮狠且平稳,精确到分毫。
“季Sir想对我做什幺?”
在季嘉珂的视野盲区,金安妮仿若寒潭般锐利的眼眸在月光下折射出万般杀意。
季嘉珂自然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无奈地叹息一声:“金小姐就这幺不信任我?”
信任?
信任是真心的交付,是不怕跌落深渊的勇气。
“那季Sir呢?”
信任是相互的,于她来说,只有得到并且攥在手心里,才是值得信任的。
“季Sir是否信任我?”
她的穷追不舍有着孩子气一般的执拗——执拗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人心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
良久后,坚定的声音在暗涌的夜色中响起:
“是的,我愿意信任你。”
信任同时也是一种等价交换,亦如她与郁珉秋。
而价值,则在他们各自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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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查子·金鞭美少年》晏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