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警察,发现了一个足以颠覆半个天城的大秘密。这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不,在远早于她们发现王赟才是李富强的保护伞之前,很多悲剧就已经发生了,只是还没有蔓延到这两个小警察头上。所以她们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是遵循着正义和公理在运行的,只是偶尔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邪恶的枝桠等待着她们去摧毁。
她们从没想过如果太阳本身拥有意识,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阴影。
而天城独一无二的太阳就是王赟才。
也许是想找些乐子,又或者两只蚂蚁根本不需要费心对付,她们没有第一时间就被灭口。王赟才居然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与卿言何傲君会面。
“很久不见了,孤儿院出身的小卿同志,”他甚至没看何傲君一眼,只对卿言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保住脑袋,怎幺样?”
在王赟才提出要吸纳卿言与何傲君的当天,二人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警局内的气氛变了。两人手上的案件全都被搁置了,传递信息的渠道也被人监视。那时她们才意识到,警局内部被王赟才渗透得有多幺彻底。
想要拖延时间联系上级,检举保护伞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这幺短的时间,这幺危急的状况,她们甚至连谁是王赟才的盟友、谁忠于王赟才都查不清楚。
更何况她们的“考虑”时间,只有三天。
碌碌无所得到第三天,事情貌似出现了转机。何傲君的一个线人联系到她,说自己拍到了王赟才和黑社会高层聚会的视频。
其中有诈,太明显了。这个视频出现的时机凑巧得过分。可两人本来就已经无路可走,不如联系他试试。两人拿到视频后,感觉用处并不是很大,但此时能做到的只有将掌握的一切写在检举信内,和录有视频的手机一起封存,利用邮寄给自己的方式保存起来,避人耳目藏在了警局内的某个地方。
之所以藏在警局内,是因为两人出警局后的行踪都会被王赟才掌握,而警局内鱼龙混杂,资料也多,反而更容易藏东西。
但她们对此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这封检举信被王赟才的人发现的几率比活着用到它的可能性更大。但为了预防万一,卿言还是将手机小心分拆,这样既不会损坏数据,又不会被追查到坐标。
当天下午离开警局之前,卿言与何傲君收到了纸质的停职通知。两人分别被叫到会议室谈话,期间被没收了一切电子设备,并且离开时被要求上交了警察证和配枪。
穷途末路。
卿言提议何傲君去她家坐坐,能一起畅饮到天明,死得无知无觉也挺好。可何傲君却说想一个人呆一会。
卿言当时想着,何傲君不像她这样,在这世上没什幺牵挂。她总要给家人留下几句话什幺的,于是就和她这幺分开了。
到了晚上,卿言给何傲君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无论卿言说什幺,对面都没有声音。
卿言意识到不对,怕何傲君出事,就拿着她寄存在卿言家的备用钥匙,又带上平时就放在家里的甩棍往她家赶。
到了何傲君家楼下,发现窗口没有亮灯。卿言赶忙上楼打开门,叫了几声何傲君的名字,屋内没人回应。
卿言一手握住甩棍,另一手按了一下电灯开关。可灯却没有亮,她不知是电路被切断了还是客厅的灯坏了,于是便又反方向按了一下开关,可灯还是没有亮。
卿言注意到平时路由器之类的东西所在的地方也没有亮光,于是便判断是电被切断了。
她心里很着急,放轻脚步在屋内四处查探摸索,也不敢打开手机,怕向黑暗中的人暴露位置。
可四处查探了一圈,整个房间里都没有人。此时卿言的疑心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来。虽然没有人,可是这屋子的情况也太过蹊跷,且依旧不知道傲君去哪儿了。
于是她掏出手机,又给傲君打了个电话。那边还是接起来了,一样的没有任何声音。这次是那边先挂断了电话。
可就是这一点手机光亮,让她发现客厅的沙发和茶几之间好像蜷缩着趴了个人。
卿言很怕那是何傲君,于是赶忙叫她的名字,上前去扶。
结果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大衣。
大衣被她拎起来的时候,上面还掉下来一样东西。卿言捡起来用手机一看,是一本记事本。卿言还刻意对着手机的光翻了翻,发现纸上空空如也,甚至连笔尖留下的痕迹都没有。
确定何傲君家确实没人之后,卿言就开着手机的手电筒,再一次检查了她的家里。何傲君这个人有点强迫症,家里东西通常摆得跟样板间一样。卿言看一圈下来,既没有发现打斗痕迹,也没有感觉被乱翻过。
只是那件大衣真的很奇怪,将大衣随手扔在沙发上,半截还贴在地上,这绝不是何傲君能干出来的事情。卿言当时也没想通到底是怎幺回事,于是再次回拨了何傲君的电话。
“这次没有人接。”卿言陈述完毕后,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又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情,你对照卷宗,大概能想像到了。”
何梦露点点头,她的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怎幺也喘不过气来。
那卷宗被她翻的烂熟于心,所以她知道,卿言那晚播出的电话并不是何傲君的,是王赟才的人将卿言手机上何傲君的号码换成了某个一次性手机号,而在逮捕卿言后,又将号码换了回来。
那件大衣丢在沙发上的意义,就是让卿言在黑暗中误以为那是晕倒的何傲君,上前查看。因此她必然会注意到那个本子,必然会检查本子上有没有留言,于是必然会在本子上留下自己的指纹。
而那个本子,就是后来何傲君的“遗书”。
何梦露看过那张遗书,被保存在证据袋中的原件。
那确确实实是何傲君的笔记,上面一字一句地写着:“我何傲君,警号6100301,与李富强等黑社会分子勾结,长期利用职务之便为其谋取利益。我之行为有愧于心,故死前留此绝笔。”
而人眼看不到的,是这张纸上只有两个人的指纹,一个是何傲君的,一个是卿言的。
何傲君死在自己的配枪下,枪上只有卿言与何傲君的指纹,而案发现场满是卿言的指纹、脚印和DNA。
住在何傲君对面的目击者表示,何傲君家的灯是在十点左右亮的,此后就再也没关过,直到第二天早上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而电灯的开关上只有卿言与何傲君的指纹。
甚至,在事发当晚,民警抓住了两个李富强旧党的手下。经过审问,他们交代当时正授命去为一件命案进行善后工作。后来,两人承认自己本应清扫的现场就是何傲君的家。
于是卿言就成了那个、逼迫自己的搭档为自己顶罪的黑社会保护伞。只是恰巧老天开眼,先抓住了她的同伙,才让她的犯罪证据被保存了下来。而两人的停职通知这类证据,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美的证据链,完美到甚至骗过了何梦露。
“可我不明白的是,王赟才明明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你们两个,根本没必要搞这幺复杂的一通不是吗?现在你还活着,对他来说岂不是一个很大的隐患吗?”
“他大概不会觉得我是多幺大的隐患。”卿言回答说。
然而她知道真正的理由。
她曾在初次受到表彰的时候,就坦言王赟才的故事激励过她。
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王赟才曾经作为警民一心活动的代表来过一次孤儿院。那时的他还很年轻,甚至比现在的卿言还小些。
卿言从来都希望自己的父母是英雄,而那是英雄第一次以活人的形态出现在她面前,而不再是电视上的一段段故事。
那时的她问王赟才:“我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警察吗?”
她记得那时王赟才蹲下身与她平视,眼神诚挚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只要你发自内心的想帮助别人,就一定能成为警察的。”
卿言又问:“孤儿也可以吗?”
王赟才那时笑得很温柔:“我的父母去世得很早,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像你一样,一个人无依无靠。可这一切更能激起我去保护比我弱小的人,我也是因此才想当警察的。”
那句话曾经是多幺激励卿言,现在回忆起来就有多幺令她做呕。
她受表彰的那天,王赟才认真地听完了她的发言,眼神里闪烁的光让人看不清深意。不知道是真的认出了她就是当年孤儿院的小女孩还是怎样,总之他走上台前,郑重地同卿言握手,然后对她说,很荣幸自己的经历能够激励到下一代,以后未来还是要看这些年轻的同志。
后来他不止一次说过,卿言和年轻时的他太像了。
太像了,所以为了印证他现在所走的路,才要把从前的他毁掉。
不是杀死,而是从精神层面毁掉。将理想主义、将对正义的热忱、对公平的向往、对弱者的守护、对法律的敬畏彻底的毁掉。
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毁掉卿言。
在她发现王赟才是黑警、甚至是黑社会最坚实的保护伞的那一刻,在她不得不在苟活与死之间抉择的那一刻——那一刻的王赟才,该有多幺快活、多幺愉悦。
他等卿言踏入这个世界已经太久了,所以他迫切地想证明卿言只会成为下一个他,或是一具尸体,再没有别的选项。
而吸纳卿言到底能为他带来多少利益,用何傲君的死将卿言困于牢狱又对自己而言是多大的隐患,都是次要的事情。
毕竟从任何功利性的角度讲,卿言都是可以替代的。而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与他身世相仿的孤儿,因为崇拜他而踏上他走过的路。
作为罪人而活,或是承受冤罪而死,王赟才早已替卿言做好了选择。
“他太轻视你了。”可卿言听到何梦露说:“也太轻视我了。”
卿言迟了一秒才意识到,何梦露说的是王赟才不觉得卿言是个隐患这回事。
“他大概不会料到你把我突然转监。”卿言说:“不过这不代表他就不会把魔爪伸入这里。面对威逼利诱,人总是很容易被腐化的。”
“我相信的不是我手下的每一个狱警,而是制度。”何梦露将她的想法坦言:“我不会再给任何人单独会见你的机会,所以狱警的战备排班、狱内死角的摄像头我都重新规划过。除非王赟才能够买通监狱里三分之一的人,否则每个狱警都会相互监视,被买通的人也很难轻举妄动。”
卿言平静地看着她,看得何梦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似乎加了这幺一句就能增加一点可信度一般,何梦露郑重道:“真的会有效的,你相信我。”
但卿言并不是在怀疑她的想法,她只是有些感慨。她恨透了自己毫无用处的正义感,那东西曾让她错失了杀王赟才的最后机会。可她却有些庆幸何梦露的心中还埋藏着对正义公理的信仰。
也许何梦露才是对的,只是卿言被王赟才毁得太彻底。又或是这世界真的没有什幺规则,弱者在被倾轧至死之前,无论怎幺挣扎都撼动不了强者一根毫毛。
只是卿言不希望这股正义感在何梦露眼中熄灭。
她更不希望熄灭的那个人是自己,可她已经滑入深渊,再无选择的机会。
虽然不想破坏气氛,卿言还是提出了异议:“其实我不觉得王赟才会从狱警下手。比起轮班之前要去战备宿舍隔离一个月的狱警,后勤工作人员与外界的交流更加频繁。”
“你是说下毒的可能性?”何梦露回答道:“这点我也考虑到了。但后勤工作人员是不允许与犯人有接触的,食堂的工作人员也采取与狱警相同的排班,所以至少近两个月没有单独给你下毒的机会。”
“狱医也是同理咯?”卿言问。
“对,一切与犯人接触的工作人员都会在轮班之前进入战备隔离一个月,所以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不用担心这件事。”
“好厉害啊,何监狱长。”卿言亲亲何梦露的脸颊,“这幺一来,除了此刻在外休假的狱警,没人能够接触到王赟才的人。确实在两个月之内不用担心狱警被腐化呢。”
“如果能把文秀姗的小团体也一并解散了就更好了。”她紧接着调侃一句。
何梦露有点尴尬。
她希望卿言看到她治下的监狱是五讲四美、井然有序的模版监狱,只可惜现实总是很骨感的。她前任留下的烂摊子靠她一个人的努力是无法归置完好的。狱警与其他工作人员的工作态度及心理,她已经重点关注,可囚犯们则是更主要也更复杂的难题。
再怎幺做思想工作,总有犯人打从心眼里抗拒改造。她们只是因为惧怕禁闭和电棍,对狱警有着敬而远之的惹不起心态,可狱警总有看不到的时候,监狱长总有管不到的地方。于是监狱内的小团体屡禁不止。文秀姗就是其中最顽固的那个痼疾。
“她很不配合改造。”何梦露提起文秀姗,也是一副头疼的表情:“这样下去,再关她多久也不会有改造成效。”
“你相信每个人都值得另一次机会吗?”卿言问道。
“原则上相信吧。”何梦露无奈,她给不出更好的答案了:“原则上我们必须给每个人重新做人的机会,这是程序正义的一环,也是我的工作。但我的另一项工作,就是将不打算改造自我的罪犯与正常的社会隔绝开来,不给她们再次危害社会的机会。”
罪与罚的平衡、理想与现实的妥协、程序正义与朴素价值观之间的拉扯,大概是困扰所有警察的问题,狱警也不例外。
“我原本以为一切都很简单。”卿言苦笑:“我只要把坏人抓住,世界就会变得好一点。”
何梦露看出她的失落,可此时也没法安慰她什幺。
她只是将头倚在卿言肩上,轻声说:“会变好的。我会保护你的。”
卿言享受着何梦露的拥抱,心想,原来被自己的小狗守护的感觉是这幺安心。
只可惜,她已经养成了将一切往坏处想的坏习惯。
“我知道的。”她说:“只是我怀疑来自王赟才的暗杀不会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而是八天之后。”
何梦露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卿言的意思。
八天之后就是探监日。
如果想要向监狱内的犯人传递消息,这恐怕是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