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瑾乘上裴筠庭的马车,一齐朝燕京最繁华的街道驶去。
越过关山门,就能远远瞧见琼玉阁的楼身。
琼玉阁本是燕怀瑾名下的铺子,却鲜有人知晓。
那是他十岁生辰那日,连同其他赏赐一起送到手上的。裴筠庭得知此事,还深感自己抱了个大腿,以后若碰上什幺事,也不至于担心会被饿死。
然而“大腿”本人正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眉头微皱,似在思索。裴筠庭心中闷气未消,沉默不语。
掀开帘子的一角,窥见燕京街头繁华的烟火气。
运河就在街道的左侧,上面架着一座石桥,每逢灯会或喜庆的日子,此处都会有许多郎君与小娘子相会,热闹非凡,所以又称鹊宴桥。
桥下常有船家或水生门的人乘船路过,或是载人,或是载货。
她未曾在城内泛过舟。儿时无比向往,想在水面上仰望燕京夜晚的皓月灯火,不过一直没寻到机会。
一条河分隔两岸,对面那头的石阶一直连到水下,深不见底,有妇人挽着衣袖洗衣洗菜,也有孩童在一旁玩闹捞鱼。这头的街边车水马龙,小贩的蒸笼每打开都是烟雾缭绕,热气腾腾,引得路人侧目,再趁机招揽一番,他的汤包很快售空。
还有大汉架着糖葫芦吆喝,老婆婆拿着一箩筐的小玩意,很是显眼。路过的孩童驻足停看,被身后的同伴呼唤后,继续走街串巷地玩耍。
马车仍在悠悠向前,方才的景象皆落在身后,渐渐退去,唯有耳畔马蹄声依旧。裴筠庭收回目光,却发现燕怀瑾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望着她一言不发。
“在想什幺?”她轻声问。
燕怀瑾抱着臂,目光沉沉:“在想,何事能同你去趟姑苏。”
知晓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在低头哄自己开心,裴筠庭展颜一笑,先前那点不快消失殆尽:“何时都好。”
......
......
二人是这儿的常客,燕怀瑾更是名正言顺的主子,杨掌柜一听有人通传,抓着账本便急忙出来迎接:“哎哟,公子您来了,老规矩,顶阁依旧是留给您的。”
见他身后探出半个头,笑意盈盈的裴筠庭,杨掌柜脸上又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二小姐果然也在。前些日子的事,还要多谢您。”说完对着她一揖。
“掌柜的说笑了,举手之劳而已。”她扯扯燕怀瑾的衣袖,温婉谦和,“无需带路,我们自行上去。”
“好嘞,两位先喝口热茶,小二即刻就到。”
几人拾级而上,待行至顶阁,正准备入内时,阶梯之下忽然有人小声唤了句:“裴二小姐,三殿下?”
循声回首,那人表情倏然变得局促,边行礼边道:“在下余锦,乃鸿胪寺少卿之子,匆匆瞥见二位身影,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裴筠庭觉得此人眼熟,想起他曾在翰林院和自己一起上过课,经他介绍后回想起姓名,微笑颔首,算是打招呼。
燕怀瑾长眉一挑:“何事?”
“前些日子家父无辜牵扯贪墨案,依照刑部的意思,是要革职处办,可家父是冤枉的!”余锦激动得脸都红了,“今日我约见刑部侍郎,他却没来赴约,只派了个小厮暗示我要交银子......那数目我家实在负担不起,幸而遇见殿下,还请殿下救救家父!”
“冤屈与否,自有大理寺审断。”燕怀瑾从容说道,“银子不必交,倘若令尊身家清白,没谁会为难你们,更无人敢质疑大理寺的权威。往后别再试图走旁门左道。”
“多谢......殿下。”
一锤定音。
春山好处,空翠烟霏。①
两人私下用膳不喜人伺候,燕怀瑾在这儿便如在自家一般自在,进了门先半卧榻上,枕着双臂,真真一副闲适公子哥的模样。
方才那段小插曲,二人皆未放在心上。
裴筠庭自顾斟茶,待小二上来,点好菜,燕怀瑾才问道:“楼下杨掌柜说的是哪件事?”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远处山脉雾蒙蒙的烟,又看滴落在身前的雨:“大约是你受伤那几日,我乔装出门,碰上有人在琼玉阁门前挑事,我在一旁听了半晌,此人说的话简直漏洞百出。”
她关上窗,见燕怀瑾露出恍然的神色,又道:“我上前与他辩论,此人却顾左右而言他,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虚,于是渐渐散去。我让杨掌柜送他见官后便离开了。你身为这儿的老板,竟一点也不知?”
菜很快端上来,头一碟就是她点的牛肉饼,裴筠庭顾不得听他的回答,先用手抓了一块,燕怀瑾唇角一勾,但笑不语。
“近日太忙,展元与我提过一嘴,我给忘了。”他也夹起饼,咬下一大口。琼玉阁的牛肉饼外皮酥脆微焦,只需一口,汁水便合着鲜嫩的牛肉,齐齐绽开。
阁里一片安静祥和,两人光顾着吃,几乎要忘了今日来的目的。
好在裴筠庭虽满眼都是吃,到底还未忘了正事,她鼓着一边腮帮子,问道:“贪墨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有旁人在也未必能听懂。
燕怀瑾不紧不慢地夹了块糖醋肉,闻言点头:“正是。那刘大人名叫刘子嵩,不过五品官,只算得上这个案子的中间人物,成不了什幺大事。周思年查到的三个人,也皆是小喽啰这等角色,我猜,真正的幕后推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裴筠庭却品出来了,皱着眉头,有些苦恼的模样。
“那日我听到悦娘套的话,莫非潇湘馆乃幕后之人所属?”
“不一定。”少年墨发黑瞳,眉目英气俊朗,笑似非笑道,“反正用那种手段的,不是什幺上得来台的玩意。待我一一揪出,焉看是什幺牛鬼蛇神。”
这话暗藏杀机,却吓不着裴筠庭半分。
谈论片刻,她已将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
“总之你小心一些,莫要再受伤了。”
“你怎幺比我母后还唠叨。”
“燕怀瑾!”
“我错了还不成?”他故意装出一副可怜样,“你今日总给我甩脸子做甚,我又没做错什幺。”
裴筠庭随手抓了个东西就要扔他,正巧展昭要进来禀报事务,她才勉强放过他。
耳语片刻,燕怀瑾原本带笑的表情逐渐收敛,染上几分冷意:“知道了,让他回去通报一声,我随后到。”
裴筠庭接过银儿递过来的帕子,擦擦嘴:“你先走吧,我自己能回去。”
他没答,似在思量什幺,偏头看见窗外越下越大的雨,轻声道:“不急,先送你回去。”
见他态度坚决,她也不再阻拦。他做事向来有无数办法可以达到目的。
一行人下了楼,又碰见了杨掌柜,他知道裴筠庭爱吃这儿的牛肉饼,忙将打包在油纸内的饼递给她:“二小姐,这是给您的谢礼,往后想吃了,再来这儿,管够!”
裴筠庭自然接下,还得意地看了眼撑开伞,站在檐下等她的燕怀瑾,颇有些炫耀的意味。但在他看来,裴筠庭像极了小时候在宫中喂的猫儿,尝到好吃的,便舔舔嘴,傲娇地擡起下巴,继续讨下一口。
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并无收敛的迹象。
燕怀瑾迎她到伞下来,展昭展元已经牵了马匹和马车侯在一旁。
烟雨霏霏,伞下二人相对,郎才女貌,真像极了一幅画。
......
上车不过一刻,裴筠庭顿觉困意钻进脑中,索性打了个哈欠,靠在窗边小憩。
路边小贩的叫卖被大雨盖住,孩童们早就回家吃饭去了,卖糖葫芦的大汉也许正坐在某个茶楼内避雨。
眼下官道上只有这辆马车,不紧不慢的驶着。
她听着嘈杂的雨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身侧的人瞧见这一幕,眼也不眨的看她。少年双眸流光溢彩,车厢内静谧又温柔,他换了舒服的姿势,环着手观赏裴筠庭的睡颜。
待到醒来时,天色已晚,周遭的摆设和香味她都无比熟悉——这是裴筠庭的闺房。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
厌儿正端着热茶进屋,见她醒了,忙道:“小姐醒啦,方才大小姐还来看过,见您睡得熟不敢打扰,片刻便走了。”
“眼下什幺时辰。”
“回小姐,酉时了。”
酉时?她竟睡了这样久?
厌儿见她蹙着眉,又道:“今日可是三殿下抱着您回来的,给我们大伙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幺事呢。不过三殿下是真心疼主子,狐裘都脱下给您盖着呢,说这个暖和。”
她低头一看,果然,身上裹着他的狐裘,上头还有燕怀瑾的味道......她双颊绯红,随后掩盖似的唤人打水洁面。
这狐裘嘛,自然也挂在她的房内,与房中陈设融为一体,仿佛原本就在此处。
瞧着安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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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苏轼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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