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我从角门出宫,在许府花厅中遇到了许致安。
“公主安好。”
他穿着家常的白色袍子,手里擒着一支绢花,懒懒散散歪在榻上:“安大人在书房里候着呢,今日晓风和畅……不如同去游园?也好对安大人权尽地主之谊。”
我细看他一眼,这人脸色苍白,偏要装的和没事人似的——也是,他是许洛亲爹,爱子心切,少不得要多在我身上下些心思。
我们两个,这些年来起了无数争执,都是这般心照不宣的糊弄过去。
一人搭台,一人接戏。
“许大人自便就是。”我有些想笑,心头蔓延不去的烦躁一时间竟少了许多。
“安鸣是我的客人,许大人若是有安排,还请等云晏这边妥当了再说。”
许致安脸色一变,他翻身坐起,仍旧掐着那支颜色鲜嫩的绢花:“公主……这是何意?”
何意?
我慢条斯理的理了下长长的裙摆,任其一层层飘荡开来。
“许大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云晏自知罪孽深重,自请和离。”
我勾了勾嘴角,终于吐出了心头这口已经憋了进二十年的恶气:“许大人,夫妻一场,就到此为止吧。”
看着许致安脸上风云变幻,指节苍白,我莞尔一笑,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反正终究是孤家寡人……
这场戏,你找别人去唱吧。
“玄云晏,你”
许致安赤脚踩在地上,脸色铁青,要来抓我,桂香警惕的挡在我跟前,我很快脱身,径直往书房去,许府的花历来要比外头开的早些,我往园子里撇了一眼,王姑娘穿着一层薄纱站在树下,人比花娇,言笑晏晏,端的是个风流美人,平多几分春色。
唔,也不知,许致安能否给她一世安稳?
有人匆匆追了过来,王姑娘惊慌失措的往这边看了一眼,看我如看鬼一般。
“公主,您真的,真的要?”
是桂香。
桂香气喘吁吁,一脸惊惶,语无伦次道:“怎会如此?皇上,皇上那边,您要如何交代?”
我站在折廊角落,看着这个最受我信任的女婢:“我的事,与玄端何干?”
“公主!”桂香埋怨似的瞪我一眼:“那可是陛下,最心疼您的那个人!”
“我被群臣威逼时,他没管。我被先皇强嫁与许致安,把别人的儿子当嫡子养了十七年,被反咬一口时,他也没管。”
“天下人人视我为端朝罪人,看似手掌大权,其实不过一个代他人赎罪的傀儡时,他也没管。”
我轻声道:“好桂香,你帮我想想,我到底该和他交代什幺?你伺候他那幺久,该比我更清楚啊。”
“公主,您这话何意!?”
桂香满脸是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虽是被陛下指到您身边来的,但只有您才是我的主子啊,公主,奴婢只是不忍心见您受苦!”
她狠狠的磕了几个头,额角鲜血淋漓,我冷眼看着,只觉厌烦。
“下去吧,去公主府里候着。”
“是,是。”
我皱眉看着桂香离开,呆站一会儿,四肢皆麻,颤颤悠悠的坐下,不觉已经魂飞天外。
哥……
我惨然一笑,看着手帕上的飞鹤,泪与血混在一处,竟然无处可流。
这样的日子,你到底想让我怎幺活?
不知过了多久,安鸣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
“殿下,小心阴寒伤身。”
他弯了弯腰:“端阁上下,唯阁主之命是从。端阁万万铁血男儿,都是您手中的剑。”
“安鸣!”
我脸色僵硬,猛地站起身来:“住嘴!这天下是皇兄的,你是要我造他的反不成!?”
“有何不可?”
安鸣竟然笑了,他把皮裘搭在我身上:“天子之位,能者居之。先皇本就不喜玄端,所以才把端阁这样的利器送到您的手上去。”
“与其缠绵与儿女私情,作小女儿态,被丞相那老头子说三道四,倒不如杀他个天翻地覆!”
他眼里剑光一闪,悍然道:“既然他们都觉得端阁要反,那就反给他们看看。”
好一片寂静,微风拂过,送来一缕春意。
“安鸣,你好大的胆子。”我冷笑一声,看着安鸣,慢吞吞道:“你哪里是想造反。”
我浑身僵硬,却硬撑着脸上的倨傲:“不过是现在的位子捞不到什幺油水,贪婪无度,想着浑水摸鱼而已——安鸣,你该死!”
“臣不敢。”
安鸣毕恭毕敬的弯下腰去,一手自然抚在佩剑上:“端阁上下,唯尊阁主一人而已,臣无私心,亦不敢有私心。”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滚下去,在你的住处候着,没我允许,不准你走出房门一步!”
“是。”安鸣对我一笑,很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双手紧攥成拳,心中气急,险些要活活气死——
这个孽障!
他居功自重,竟然起了这等歹念。眼下边疆正值战乱……该如何是好?
这一团乱麻,又何时是个头?
端阁重兵在握,威势赫赫,利器悍然镇于边疆,谁见了不心中胆寒。
先皇当年把这东西给了我,可我早已嫁给许致安,在这之前也不过一深宫中长大的无知弱女,连马都不会骑,寄人篱下,获得战战兢兢,哪里敢真的把自己当阁主?
原本想着,我做个傀儡,把大权交予玄端就是,可局势不仅没能如人所愿,反而越发诡谲。
我不愿意,也不可能掌握端阁,端阁的人却也不肯被玄端掌控,好在几个手掌重兵的将军彼此之间也看不顺眼,我在明里暗里挑拨斡旋几次,这些常年驻守边疆的人总算没能拧成一股绳对抗朝廷。
就算如此,这些年勉励维持,我精疲力尽不说,玄端也早就忍不得了——
偏偏安鸣在这时起了别样心思,在我眼前挑破。
这人……眼下边疆烽火又起,是杀不得,留不得。
“来人,备轿。”我脸色苍白,不管仆妇下人们的震惊与惶恐,捡了几件最要紧的东西,匆忙上了轿子,昏昏沉沉的到了公主府里。
……
“……总该有个章程……这样不明不白……”
我自昏睡中猛地睁开眼睛,浑身上下无一处舒服,帐外人影绰绰,正在哪里说着什幺。
“按着公主意思就是,浑说什幺!”
我撩开帐子,哑声道:“桂香?”
“公主,女婢在呢。”
桂香立刻靠到我身前,那个眼熟的婢女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您可是口渴了?”
我摇了摇头,头痛欲裂:“外头……外头那些人?”
这话问的不清不楚,桂香心领神会道:“驸马来过一次,挡出去了,陛下在您睡时来过,听闻您……”
她卡了一下,声音干涩:“听闻了您要和离的……的事。”
“他说什幺?”
我死死盯着桂香,拉住她的手腕:“他说了什幺?”
桂香打了个哆嗦:“公主,陛下他没说什幺,他……他点了下头,就,就走了。”
我死死咬着嘴唇,跌回了榻上,荡起一片尘埃。
“还有……”
半晌,我听见桂香怯怯的声音:“公主,大公子还在偏房候着,是不是,先把他安置在书房里?”
“让他滚。”
我声音冰冷,丝毫不想掩饰其中厌恶。
桂香张了张嘴,一脸为难,房门吱呀一响,我与桂香同时一震,眼睁睁地看着许洛走了进来。
“母亲。”
他身上穿着的仍是我见惯了的那件旧衣,脸色苍白,目光平静,看也不看桂香,在我塌前跪下:“您该换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