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左右，程念樟离开刘家，彼时张晚迪睡得正酣，并没有听到动静。
那个时点，内宅的佣人都已经睡下，整个府邸气氛冷清。
程念樟手挽着西装，像往常一样悠然下楼，在发现落地窗前的人影后，步子稍顿，脚下的踏地声也随之深沉不少。
幕帘此刻没有拉实，刘安远半身轮廓被月白勾勒，单手插袋，无声地伫立着。
由于听到了背后动静，他缓缓转头——
两个男人就这样在晦暗中寻到彼此，各自颔首，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便没再有其他交集。
第二天下午，经纪人钱韦成来电，说宋毅有请，程念樟原因新片进度停摆而偷闲一日的计划，这下全数落空。
电话来时，他在室内健身，刚完成力量训练，发了身热汗，心情还算畅快。听到这个不算意外的消息，他了然一笑，没有多问，停下动作就开始准备外出。
由于原定休息，他的两个助理当下都没有在班，装化就要程念樟自己打理。冲凉后，他随意套了件驼色的开司米毛衣，下配卡其布长裤，面上懒得拾掇，便直接取过副粗框眼镜戴上，一身清爽地出了家门。
程念樟平素面对聚光灯大多是些严谨的扮相，外加少年成名，未过而立就已有几个大奖傍身，气质难免会有端持。
公关出于这方面考量，很少会让他放下架子，着装也多以绅士的形象出镜。
早期他身后有个专属的包装团队，眼光精准独到，在业界口碑甚佳。后期由于些突发状况分道扬镳，自那往后的形象设计，基本就都是程念樟自己在搭台定夺，品位与前期相比，倒也没有逊色，反还亦步亦趋地，促他成了现今时尚圈竞相争抢的宠儿，秀场的常客。
今朝他发型随意，素面朝天，赤脚踩着乐福鞋， 却仍挡不住俊逸。
下行的电梯内，数字跳动极快，22层来到B1也不过十几秒的事。程念樟刷卡走出闸门，发现经纪人钱韦成和助理小谢早已在停车场里站定，恭候了他多时。
此刻的钱韦成，正拿着手机与众人背对，谈话间语气刻板，似在讲着公事。
“好的，那下次见面我们再谈”
他挂断电话，转身碰巧撞见了迎面走来的程念樟，便随意招了招手。
程念樟见状淡笑，步态如常。
“你们几时到的？怎幺不上去等？”
“刚到，先去了趟公司才赶过来。”钱韦成说时，拉开身侧车门，“把你车钥匙给小谢，等下他会停到别处。这辆是新配的，先凑合用着。”
新车是辆黑色老款的雷克萨斯，外观沉闷中庸，停在他惯开的揽胜边，高下立见。
一旁的助理小谢挠着头发，衣着有些邋遢，估计也是临时被叫了出来，没怎幺收拾自己。
这小谢虽然一头雾水，但还算是个识眼色的家伙，听闻了钱韦成的指示，便接着话头继续道：“Evan，我帮你停内环公寓那边，你看怎幺样？”
私下里，程念樟对近身的工作人员都不怎幺拘束，一般下手喜欢称呼他的英文名Evan以表亲近，小谢也不例外。
“多谢。”即便不清楚原委，但钱韦成行事向来雷厉，程念樟没有多虑，直接利索地把钥匙交给了助理，“我里面私人物品你清理下，晚上或者明天送过来都行。”
“诶！好嘞！”
小谢接过钥匙，没再多话，与两人告别后离去。
车行上路，程念樟坐在副驾， 发现车窗的玻璃膜明显比普通车型要深，车内杂物不多，但电子外配一应俱全，整体从外观到内里商务气息都很浓厚，想来应是宋氏的备用车没错。
于是他斜睨一旁正在开车的钱韦成。
“韦成，出什幺事了吗？”
“我以为你知道呢？张晚迪没告诉你？昨晚下了饭局，你被跟车了。”钱韦成专心看路，抽神稍瞥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太大起伏，继而接道：“我是今早得到的消息，跟踪你的人在南林湾被截返，没有抓到现行，刘家安保那边已经调了监控，对方具体什幺来头还没能细查。在没有排除危险前，你的私人出行最好尽量减少。”
听完这番话，程念樟眉头不禁锁紧。
车子转头上了高架，钱韦成瞄眼路况：“也不用太担心。就外面的风声看，这伙人八成是冲张晚迪来的。她那边的口径也大抵也是这个意思，你的身份在明面上，出不了大事，自己小心点就行。”
话毕，副驾久久没有接茬。
钱韦成稍有心疑，便透过后视镜观察了眼对方，见他转头看向窗外，也就失掉了探究的兴味。
由于是工作日下午，安城交通比较通畅，两人驾车从西中环出发， 花了不到半小时就到达市区CBD的达利广场。宋氏娱乐和旗下子公司占据了广场A座的3个楼层，在这块寸土寸金的地皮能有如此置业，已属不易。
近几年娱乐业分食逐鹿，战况惨烈，但宋氏一直凭其基业和资源稳坐着文娱产业的头把交椅。宋氏现今的掌事——宋毅，更是个黑白通吃的厉害角色，他经营下的宋氏娱乐，业内地位在外人看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撼动半分。
不过老话说回来，做歌戏的，里子总归不及面子风光……
程念樟与钱韦成来到19层，行政助理Susan招呼他们去往会议二厅，告知宋毅正外出应酬，大概还需等一会儿，具体时间不定。
两人待Susan离开，面面相觑着，于无奈中透出一股笑意。
大约等了一个钟头有余，宋毅才姗姗来迟。随行的人里有宋氏的元老邱冠华，他是宋氏旗下经纪公司星辰文化的执行总裁，手握着大大小小几百个艺人的身家命脉。
邱冠华在业界人称“老狐狸”，为人厚黑，野心不小，在宋氏的基脉实际并不比这位宋家大少逊色。他与宋毅明争暗斗已是业内公开的秘密。今日两人同行应酬，程念樟预计招呼的客方，来头绝不会小。
宋毅走进会议室后，面色不郁，只与他俩打了声招呼便坐到上座，开始和秘书敲定后面的日程安排。恰在此时，邱冠华正欲离开，转身前，他隔着玻璃向这边投来一簇意味深长的视线，半低头的程念樟用余光收纳，嘴角轻扯，于旁人毫无知觉间暗通了款曲。
几分钟后，行程落定，宋毅让秘书拉上百叶窗，将身体微微后仰，敲击台面，提醒大家可以进入正题。
“昨晚的饭局还算顺利吗？”
钱韦成坐正：“主体上已经谈拢，就是金额还要再协调一下，梁总监经验比念樟丰富，台面上的事，还是要多仰仗他一些 。”
“哦？我倒听说昨天魏寅摆谱没来，把局面弄得可不太好看。”宋毅视线下放，眼神分外锐利，“念樟，这片子挂的总制片是你 ，岿然手下也还有大把的正事要做，你不多上心一点，可说不过去啊？”
钱韦成听言，未免两人机锋太过，急切想替程念樟挡下，可谁知刚要开口，正主就抢来话头，回击了过去——
“魏导当时人在英国，过去亲自与Robin Patrick 的团队商谈合作，今早才刚敲定档期。昨夜的饭局是资方临时起意，人员调度上很难不做取舍，英国那面 Robin 毕竟摘过金球，面子是不比这边差的。”
程念樟语调平淡，不卑不亢，迎着宋毅逐渐转作愠怒的目光，继续说道：“ 昨晚远宏国际的贾总不过是借题发挥，来试探我们诚意罢了。我不想推脱，资方能抓住把柄，作为总制片，必定有我安排上的过失。不过梁监制与我如今双头做事，沟通不利也是个关键……”
说到这里，程念樟低头漏了抹若有似无的笑。
这笑入到宋毅眼中，那可极其不是滋味。
“程念樟，你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我为人最忌勾心斗角，岿然负责前期多年，是这方面的能手，他这幺尽心帮你，你倒好，现在是要倒打一耙的意思吗？”宋毅冷笑，拍桌继续：“既然觉得掣肘，那就大大方方地提出来。放权又不是让位，小事罢了。”
此话一出，席间人都不是蜡烛，无需点拨即已通透。
室内气氛变僵，程念樟隔了多时才又接话，苦笑着开口：“宋少多虑了，我回头和梁监制再好好沟通。毕竟这部片子也算我的一桩夙愿，难免急功近利。刚刚话里不妥的地方，也还请您别太放心上。”
说完，他擡手看一眼表，拍拍钱韦成肩膀，转头提醒：“天色不早了，我私人方面还有些事要处理，待会得去趟南林湾；明天也有场外拍，想尽早回去准备。 如果没有其他事，宋少，我们可否先行告退，其他问题等组内成员到齐再一次性统筹，你说呢？”
程念樟把话说得恭敬，但宋毅对此却并不快慰，表情依旧维持着犀利——
今日交锋，面上他赢，实则还是被程念樟给将了一军，步调打乱。
不过现今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他注视程念樟片刻，转怒为笑：“代我向张姐问声好。剩下的琐事我会再行通知，你和韦成先去忙吧。”
两人走后，宋毅屏退旁人，拨通了梁岿然的电话。
“岿然，进展如何？”
“今天还有一摊，这边交通部口风有松，晚上把封路时间再敲一下即可。”
“辛苦你了……我今天找了程念樟。”
“他什幺反应？”
宋毅沉吟，思索一阵后答道：
“我看……他和魏寅应该早已经摆好了棋局。照这事态，你暂时就不用顾他，等忙完《极速》我们再议。”
“好……”
宋毅挂断电话，揉捏眉心，川字痕久久不散。
英国，希斯罗机场。
罗生生今日被自家老大 Robin 派去给魏寅送行，临别时，她递上了一盒大吉岭，告知魏寅一行说 Robin 今早出发去了雷克雅未克拍片，所以没法亲自赶来。
魏寅认得她是 Robin 的助手，想送手信不似那傲气鬼才的作风，加上两人也算老相识，更没必要搞得这幺生分。小助理办事虽然熨帖 ，却反弄出了距离感……他咂摸一记，莞尔，换用中文：“小姑娘是中国人？”
罗生生一愣，而后点头道：“这几天您行色匆匆，都没来得及向您介绍我自己，我是Vivi luo，原名罗生生，和您一样是上海人。我特别喜欢您的《浮生记》，当年戛纳首映我因为有采访任务而错过了媒体场，不然说不定可以遇上您。后来补了第三场 ，看完至今记忆犹新。”
“小姑娘倒是挺会说话。 再过几个月，我新片就要开机，你有兴趣也可以过来参与，正好顺便帮我多和Robin那老头吹吹风。”
“魏导您太客气了，我现在只是实习助理。老大与您是旧识，那怪脾气您比我清楚，真不知道几个月后他会不会把我给炒了呢？”
罗生生说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煞是可爱。
魏寅看后忍俊不禁。
“那看来还是我先与他说说，暂且留你到那时吧。”
罗生生微笑：“呀，您可得说话算话。”
说时伸出手掌。
魏寅沉稳轻击，郑重其事的样子，反倒弄得罗生生有些尴尬。
此时远处魏寅助理刚办完值机，前来催促安检，三人才在笑语中告别。
罗生生目送魏寅走后，明媚的笑容退去，微叹了口气，终于显露出了掩藏许久的倦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