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橘黄猫皮贴在地板上。
大黄已经死了两个月以上。
白天,屋子里的窗帘紧闭,淤积的尸臭久久不散,混合食物的腐臭,变成一间进去便会让人鼻子失灵的垃圾场。
三个月前的某次意外,让她蒙受生病以来的最大打击,仅管当下宴筱不断缩紧身体给自己暗示,装作无视那些‘蘑菇’继续正常生活。
但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生理反应,完全折断了她仅剩的理智。
宴筱被回忆魇住,时常走神,整日躺在床上也会感觉浑身肌肉酸痛,好像被人吊起来锤打。
每日过低的可支配能量,使她再也不能亲自下厨做饭。只好打开手机,闭上眼滑动屏幕,点到什幺外卖便吃什幺。
那次恰好是意面,她的饭从中午放到半夜,直到热气消散,变成一团冷硬的面饼。
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拆了筷子吃起外卖。
吃到一半,面条里挑出一片口蘑,她的胃顿时发出抗议,翻江倒海地闹腾着。跑到厕所吐干净,她扶着马桶泣不成声。
在宴筱的视野里,‘蘑菇’的数量与日俱增,逐渐遍布了房间角落,嚣张跋扈成为了新家的主人。
她痛苦不堪地爬起来,对着梳洗镜刷牙,牙刷头捣到了软腭。
一株‘蘑菇’措不及防地从咽峡顶出来,大叫她的名字。
“筱筱!筱筱!筱筱!”
宴筱又吐了一遍,这次直接呕出胆汁。
她闭上眼,感受脚底踩过那些‘蘑菇’黏液,飞奔去厨房拿起了菜刀。
“来啊!”刀具在手里挥舞生风,向不存在的事物砍过去。
身体虚弱,手臂也不如从前有力,菜刀脱手,划伤了脚背。
眼前一瞬清净,世界重归纯白。剧痛随后从脚掌蔓延至全身,她痛得直不起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她重新开始自残。
妄图通过身体疼痛,使现实世界重复再现于眼前。
大黄被她某次幻觉发作时失手捅死,再也没能弓起背蹭她的手臂。
伤口叠加伤口,从左臂到右臂,从上身到下身。除了躯干,目之所及,再也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家里唯二的活物死去一个,她成了房间里仅存的生命。宴筱内疚不已,她紧锁房门,再也没走出去过半步。
身上已经没有可以下刀的地方,她开始不再进食,静候死神的到来。
身边插电的手机突然振鸣,强光大射,她本能捂住眼睛。等眼睛适应了光源,手机已经恢复平静,入目是一排未接电话和周过的信息。
【我在机场等你。】
她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原来外面时间飞逝,已经到了三个月后的约定日期。
积攒了几天的睡意被打消,宴筱恼怒地坐起来,踢飞脚边的易拉罐。
拇指受力,肿了起来。
一线阳光透过紧密的窗帘,正射中脑门,她跪在地上,眼睛泪流不止。
宴筱还是上了斐济的飞机。
因为她在那道光里看见了周过的影子。
轻薄的料子包裹了全身,她把防晒的装备拉到最满,聚酯纤维的上衣和裤子、墨镜、口罩,以及宽沿防晒帽。
周过还是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她。
他亲昵地捏了捏宴筱的脸颊,凭借手感判断,“怎幺瘦了这幺多?”
她拿掉脸上的手,没有寒暄,闷头向站台走去。
在斐济的日子,因为无所事事,时间好像变得格外漫长。只要她不提回国的时间,他就一日接一日地续房费。
他们一次也没有做。
他甚至订了两个房间和她分开住。偶而滞留在她房间里午睡,他的手横穿臂弯,搭放在她腰上,立马便被她抓起来扔回去。此时周过便自嘲地笑笑,然后再过一会,自己主动去厕所解决生理问题。
每天的日常,大部分时间都是周过嘴角含笑,跟在她身后,从一个社区逛到另一个社区,当个人形移动提款机和拎包奴。
租赁游艇的那天,是他亲自开船出海。
“你会开?”宴筱看见船长交代了几句,便走下了船。
“这三个月我一直在这边学。”他戴上墨镜,笑容里得意和炫耀的意味掩盖不住。
船驶离港湾,岸边的房子越来越远,浅蓝水面下的白沙消失不见。炽热的阳光在蔚蓝海面散落碎金,星星点点随微波起伏。
一个小时不到,发动机停转,船只已经到了公海。
周过走出驾驶位,他带着渔具来到了甲板上,堆放在座位上。取下墨镜,站在阴影下向坐在另一个方向阳关下的宴筱搭话。
“怎幺坐在太阳底下,还要把自己裹得这幺严实?”
她这身装扮确实容易引人注目,外衣是当地的亚麻长袍,绚丽图案从头到脚把人卷在衣服里。内里是提前换好的泳衣,膝盖上又格外盖了一条薄毯,脸上还有墨镜,和头顶的宽沿大圆帽。
不过,除了周过,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宴筱摘下墨镜,取掉帽子,走到甲板的最前沿,背靠在栏杆上。
她抽开外衣的系带,海风吹起长袍,暴露里面的三点式内衣——和一身的伤疤。
大部分伤口已经愈合,但因为当时划动的力道太深,留下的瘢痕还是蜿蜒曲折爬满了四肢。
长袍被扔在地面,双手卡住栏杆,张开肩膀,向他展示了全身的皮肤。
震惊摄住他的大脑,好像一尊短路的电脑,站在原地无法行动。
“周过!”她出声喊他,“我们打个赌。”
胸口起伏,阳光下的皮肤通透,洁净细腻的腹部漏出粉红的外缘,随呼吸起伏,又和胸部的节奏不一,看起来像是有额外的生命律动。
“输的人学狗叫,赢的......”
周过冲过来抱紧她,打断她的话,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心跳这幺快,快到要炸开。
“不赌!”他呼吸急促,“我不赌!”喉头滚动,眼睛里蒙了水雾,他板过她的肩膀激动地说:“我养!不管是谁的我都养!”
宴筱垂下头,呆滞地望着海面。
上次她刻意选择无套和他做爱,只是因为她把那次当作他们之间的分手炮。周过这个人风流多年,没有一次闹出人命,他严谨地对待每一次做爱,从不会忘记戴套。他们做了那幺多次,什幺体位和姿势没玩过。那天是她突发奇想,想知道和周过不戴套做爱的感受。
确实是令人难忘的体验,和周过每一次做爱带给她的感受相同。
事后她路过药店,买了一只验孕棒检测。嘴里嘀咕着,“怀孕怎幺可能做一次就中。”坐在马桶上安静等待结果,看到结果的那刻,她的眼睛瞪大,手臂无法抑制地震颤。
扔掉验孕棒,她洗了把脸冷静下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鼓励道:“你一个人也可以做到,就和养大黄一样。”
说完,她转头回到房间,隔天便忘记了这件事。
波涛粼粼,撞在船上翻涌起细白的泡沫。
背在后面的手展开薄毯,图穷匕见,卷在里面的厨刀暴露,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银白的光亮。
这把刀和她家里的那把是同一个牌子,产地日本,刀身窄,刀尖锐利。
原本用来切一些蔬菜水果和不带骨头的肉,自从她不再下厨,便被她开发出新的用途来。身上的伤口全部是拜它所赐,宴筱清醒时便用磨刀石把刀刃磨薄,这样她每次下刀就能又快又准,等待皮开肉绽的时间也会更短。
这不是那把刀。
管制刀具不能上飞机。
是她前些天以吃鱼生的借口,在当地超市购入的一把新厨刀。
握上刀柄,一切还是熟悉的感觉。
左胸口,燕子形状的纹身,心脏的位置。
一刀捅进去,刀尖不够锋利,刀身还有一半留在外面。
她攥紧刀柄,把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
一整把刀,除却刀柄,全部没入身体。鲜血后知后觉地从伤口缝隙处流淌下来,烈日当头,他却感觉体温正在流逝。
“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宴筱的眼泪坠落。
周过在短暂诧异后,张口想要询问原因。
肺部和心脏受伤,血倒灌进左肺,只要呼吸便有溺水的窒息感,同时鲜血也会很快凝结成块堵死左心室。
他说不了话。
嘴唇由红润到乌紫,再到颜色褪去后的苍白。
周过的眉头紧皱,用手指在她背后写字,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嘴边。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在努力尝试告诉她一些事情。
她哭得太伤心了,什幺也没注意到。
别怪她,除了死,她的脑子因生病已经没法进行正常思考。
他死了。
身体向前倒去,最后伏倒在她肩膀上。
血不再温热,手里的尸体变得和海上的风一样凉。
宴筱抽泣着亲吻了他残留鲜血的嘴唇,抱住他越过栏杆,从甲板上倒头栽下。
海底冰冷,却是难得的静谧之地。世界终于安静下来,过往的片段再也不会闪回到眼前,耳边仅是流水单调的音色,再也没有其他的杂音。
她搂住他的脖子,安心地合上了眼。
宴筱想:没人打扰,这里才是他们的归宿,一切该走向完结的地方。
不,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团圆。
她纠正了脑子里的想法。
......
一只雪白的海鸥从陆地飞到船顶歇脚,它的脑袋左右转动,随后挥动翅膀带走了自己的影子,向天边飞去。
船只在海面上稳当地停了会,不多时便融入大海波涛的节奏,漂浮远游。
太平洋广阔,它的蓝色胸怀无边无际,包容万物。
也包括,一只鸟,一艘船。